少年的承诺让张贺一时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行礼之后,刘病已向前膝行几下,又向张贺靠近了一些,才强笑着道:“大人,病已明白”

张贺的笑容淡了一些,却没有移开目光,仍然望着刘病已。

刘病已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半晌才睁开,低声道:“病已明白大人之意。”

张贺瞪大了眼睛。

“病已此命得全,所赖者甚众”

“病已须铭记”

“须珍重”

刘病已认真地对张贺说。

张贺的神色缓了一些,随即就听到少年哑着声音,郑重承诺:

“病已因众人所望而生,必不可负”

张贺神色陡变,竟然挣扎着想起身,却难以做到。

“大人”刘病已想阻止,却被张贺狠狠地推开。

“大人”刘病已不解,却仍然告了过来,重新伸手,却是将张贺扶了起来,又连忙将床尾的凭几拉了过来,让张贺靠着。

“必不可负”张贺靠在凭几,有气无力地质问。

刘病已一怔,随即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必不可负

不可负

他的话分明是带了怨气

见他低头不语,张贺更觉得愤怒。

“皇曾孙,尔以为我是为此而言”张贺扶着凭几,一边咳嗽,一边质问刘病已。

他以为自己是在替那些逝者索求回报吗

刘病已摇头,心里却有些发虚了。

他难道真的没有这样的想法吗

至少他的话真的带了这样的意思

他难道不是想着,从今而后,他必须背负着那些人的期望而活吗

他难道不是想着,自己绝对不能辜负吗

他难道不是想着,自己必须回报吗

刘病已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张贺,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大人之意,病已不明,然病已知道病已不敢有负。”

因为不敢,所以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相负

不是那些人想要什么回报,而是

他怎么能不予回报

张贺的脸色缓了缓,随即又是一阵咳嗽,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坚持太久,不一会儿,张贺便止了咳。

刘病已没敢再上次,而低头跪在张贺的面前。

好容易舒服一些,张贺也不想再与刘病已计较,伸手挥了挥,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刘病已挨着张贺坐下,看着张贺枯黄的脸色,不由就红了眼。

“张令我去求大人让大人派太医”刘病已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太常属下的太医只是为吏民施医,少府属下的太医署才聚积着天下名医。

张贺却摇了摇头,笑道:“愚子吾即少府属吏。”

同为少府属下,难道他想让少府太医诊视一下,还需要转着弯让霍光出面吗

刘病已顿时沮丧起来。

张贺拉过刘病已的手,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再看向已经成人的刘病已,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张贺不能说自己不开心。

回报

当初谁会想着回报呢

想着回报的人又怎么可能那样的不惜命呢

张贺轻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皇曾孙太子宫之人,为太子而死,乃是本分”

是的

其实说起来,霍光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是太子的人,太子不在了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吗

先帝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

若不是张安世见势不对,上书得早,等太子死讯传来,他根本不会有机会免死

就是太子宫的那些女子

谁不知道她们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哪怕是后来先帝追究太子之冤,也没有人为那些女子说一句话

身为太子与皇孙的女人,她们本就该死

至于是是如何死的

重要吗

看着张贺淡漠的神色,刘病已知道,张贺说的是由衷之言。

至少,对于张贺来说,就算真的为他的祖父死了也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所以,当他的祖父只剩下他一个后裔时,他们可以为了保护他做任何的事情

刘病已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如此高义深情,他该如何面对

曾经,他是那样地厌恶自己被当成祖父的延续

可是

现在,他能说自己厌恶吗

他还能摆脱祖父的影子吗

刘病已垂下眼,无声地苦笑。

不是不能说,而是,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厌恶了

就算所有人都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祖父的影子

又如何

那些人与那些亡者一样,为了他的祖父而甘心情愿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他们不计生死,不计得失

难道为的是他们自己

他受益良多

难道他还能让自己厌恶那些人

张贺用力地攥了一下刘病已的手,让刘病已恍然抬头。

“大人”

“皇曾孙可知吾等所愿否”张贺低声道。

刘病已垂下眼,没有回答。

他们会有什么愿望

勾起唇角,刘病已苦笑不已。

他猜得到,却不认为那是可以实现的愿望。

刘病已没有低头,张贺自然也将他的神色看在了眼中。

松开一只手,张贺轻抚刘病已的背。

“皇曾孙,岂不知事在人为”

这是张贺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刘病已却不由睁大了眼睛。

张贺是什么意思

张贺的手轻轻地按在少年的后背,声音也低了下去,仿若耳语。

“君不必知详情,只须善自珍重。”张贺的声音极轻,语气却极重。

刘病已惊诧非常,转头看着张贺,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全身更是僵硬无比。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病已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紧,连呼吸都不敢了。

这太可怕了

张贺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张贺毕竟病重,悬着的手不一会儿就颤抖起来,只能缓缓放下。

“太子才是先帝正统。”张贺低声却坚定地陈述着。

“皇曾孙只须铭记此。”

刘病已不由一怔,心中不无异议,却又不敢与张贺争辩,只能沉默。

似乎是察觉了刘病已的想法,张贺笑了笑,低声道:“吾等之愿,皆凭此。”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大人上在位”

无论如何,现在的皇室大宗是今上,不是他的祖父

如此谈何正统

张贺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今上”张贺低声询问,“皇曾孙以为今上之位安否”

刘病已无言以对。

今上之位安否

简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当今天子从即位开始,帝位就有一日安稳过

若是霍光这个大司马大将军

霍光

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怎么忘了

霍光这个大司马大将军对今上可不是那么忠贞不二

而且

只看霍光对他的关心就知道了

霍光对他的祖父也绝对不是不看重的

莫非

刘病已眨了眨眼,忍不住问张贺:“大人大将军”

他没有敢把话说全,就像张贺也没有敢把话说得很明白一样。

隔墙有耳,不能不慎、

听到刘病已的话,张贺却是一怔,随即摇头,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将军与吾等不同”

刘病已一愣,随即便悬了心。

莫非他想错了

但是

若是霍光有不同的想法张贺又怎么敢这样说

事在人为

的确,事在人为

但是,想要办成“事”,总要看“人”有没有那个“为”的能力吧

刘病已正在惊疑不定,就听张贺慢慢地言道:“大将军不知,然其必不会相悖”

这句话,张贺说的是前所未有的肯定与明白,却让刘病已更加糊涂了。

这一次,张贺并没有含糊过去,而是很认真地向刘病已解释。

“大将军与吾等不同。”

“其非太子之属,乃先帝所属。”

张贺很明确地对刘病已交代。

“虽然如此,大将军亦重太子,故其定然善君”

刘病已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

如果说张贺与某些他从未见过的人是他祖父的人,那么,霍光应该是他曾祖父的人

所以,张贺说不同。

张贺轻笑:“大将军固然重太子,然则,其必以先帝之意为先”

刘病已再次点头,表示明白,心中也若有所悟。

所以霍光对今上

刘病已有些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霍光对今上的态度十分奇怪了。

既然霍光与张贺他们一样重视他的祖父,那么,对今上霍光能有多少好感

恐怕只是碍于今上是先帝所立,所托,他不能不忠诚以待吧

偏偏

偏偏今上对霍光并不信任

张贺低声冷笑。

“先帝之意究竟如何”张贺低声问道,却随即摇头,显然并不需要答案。

刘病已也没有打扰张贺,静静地听着张贺仿佛自言自语的话语:“霍子孟当明岂会与吾等相悖”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