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残响中的残像虽然会因为新见雪的存在产生细微的变化,却无关大局。

“阿雪,你留下来了”跟随土方岁三同样较为久远的安富才助大吃一惊,“马上就要大战了很危险的”

新见雪挠了挠脸“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可是”

“无所谓了,反正阿雪现在看起来像个外国人。”土方岁三懒得多说,“只要聪明一点,假装自己是外国人,官军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终于,总攻开始了。

从陆上进攻箱馆,只有两条路径。一条沿海,一条翻山。官军三千余人自西北方登陆,向着箱馆进发,土方岁三仅仅带着一百三十人驻守二股口的山巅。

由于地形狭窄,敌人无法铺开队伍,发挥不出人数优势,反而被堵在了山路上。

“好厉害啊,土方先生”夜晚的时候,士兵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周围响起官军的号角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们真的被包围了。”

“结果正如土方先生所说,不过是官军为了动摇我们设下的计策罢了”

“这场战争,也许真的能赢”

“那是当然”

土方岁三甚至亲自带着酒水来到阵地上,犒劳士兵。

“以寡敌众,为难大家了。虽然很想大大奖励一番,但这里毕竟是战场,醉酒会扰乱军纪,大家就只敬一杯吧”

新见雪为之侧目。

“虽然知道土方先生的行事风格发生了改变,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有点惊到了。”

中岛登想了想“比喻的话,士兵像赤子婴儿一样。所以,土方先生......是母亲”

“啊哈哈......”

就这样,山路这边的官军被土方岁三完完全全拖住了。

但可惜的是,沿海那条道路被打通,他们不得不退守箱馆。虾夷舰队接连损失了“千代田形”和“回天”两艘军舰,只剩下“蟠龙”这一艘军舰了。

败局已定。

“投降吧。”

那些官僚这样说。

可是土方岁三不同意。

“如果我军和官军和解,九泉之下,我就无颜和近藤先生相见了”

而新见雪走在街道上,走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当她伸手去拉土方岁三的衣袖、却从中直接穿过之时,她就明白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段幻境越来越不稳定,逐渐丧失了灵活性,无法令残像们对新见雪的存在做出及时的反馈。越到关键时刻,新见雪的存在感就越低。即使她跟着土方岁三参加军议,也没有人对她的存在产生异议。

渐渐的,只有土方岁三能看到她。

她变得和幽灵一样。

这也意味着,一切即将迎来终焉。

最后一夜,陆军奉行和参谋们聚在一起,彻夜细化具体操作方法。北边传来炮击的声响,吸引了侦察兵的注意力,令众人绷紧了神经。

趁着这个时候,官军一方侵入赤川台场,越过四陵郭和权现台场、桔梗野台场,向五陵郭快速突进;另一方,则趁着夜色,悄悄翻过了箱馆山。

新撰组残部为主力的部队被困在了弁天台场。

新见雪忍不住拉住了土方岁三的手。

土方岁三没有试着挣脱,只抬起脚,向前迈出一步。

毫无阻碍。

只不过......

另一个他,反握住新见雪的手,留在了原地。

这一刻,土方岁三发生了割裂,其中一个自己骑着高大的战马,挥舞着长刀,自五陵郭出击,立于一本木关门之前。

另一个土方岁三拉着新见雪,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做出最后的努力。

“得知近藤先生的死讯之后,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不断思考......有关我的生与死,还有总司的事。”土方岁三喃喃道,“某个春天的早晨醒来,白梅凋零,破冰的小溪中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暴风雨无休无止,狂者在其中寻找自己的天国。

看不见的幻影就在前方,路标已经遗失,留下苦痛的残像。

占卜的结果,是毁灭。

“很美的句子,”新见雪看着一本木关门前的土方岁三一刀砍向逃兵,“如果土方先生活下来的话,会成为俳句诗人的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嘲笑我格式不对。”

“......这个嘛,”新见雪想了想,“其实,在半个世纪过后,诗坛发生了变革,开始流行口语自由诗了。”

完成其理论、并被誉为代表的那个人,正是萩原朔太郎。

“口语自由诗”

“格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喂,你是在消遣我吗”

“......怎么会。”

土方岁三挑了挑眉。

“正好,我们身在虾夷,土方先生知道阿依努族吗”

“是指那些脸上长毛、野人一样哇啦哇啦乱叫的虾夷人”

“......你说的是猩猩。”

谈话间,由于土方岁三斩杀逃兵的铁血手段,混乱中的军队慢慢稳定下来了,开始向官军反扑。

新见雪知道,他就要死了。

但之前还总是哭哭啼啼的她,却陷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之中。

“这是北原白秋的作品,老阿依努之歌”

“阿依努,老叟。”

“白眉熠熠,白须悬垂。”

“铺陈茅草叠,簌簌敷屋外,穆然虾夷织。”

“短刀于手,盘坐,研磨,目光凝重。”

一杆枪自草丛中架了起来,瞄准了急于救援老部下的新撰组副长。

举着枪的,是个不知名的家伙,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谁,也许他在不久之后就被其他人所杀。

总之,战斗结束后,没人冒出来为这发子弹负责。

“虾夷岛之神,古传神后裔。”

“逐步毁灭,行尸走肉。”

“仲夏烈日,炫目迷离。”

“唯剩,游丝吐息。”

土方岁三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从马上坠下。

身边的安富才助和立川主税目眦欲裂,但更为慌乱的,是才刚整肃的军队。

士兵开始大量溃逃。

“没用,”土方岁三评价道,“真没用。”

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还是士兵。

在虾夷舰队唯剩的军舰“蟠龙”击沉官军军舰“朝阳”的时候,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但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官军除了“朝阳”,还有“甲铁”,还有其他源源不断的后备。

而随着土方岁三在一本木关门阵亡的消息传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结束了。”

土方岁三结束了。

虾夷共和国结束了。

武士的时代结束了。

新见雪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她转向土方岁三“满足了吗”

对于这样的终末。

“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土方岁三闭上眼睛,“如果我能再早一点研究枪炮的话......也许鸟羽伏见一役就不会这么被动,甲州胜沼之战之后,永仓和原田也不会离队。还有近藤先生......”

新见雪听着土方岁三的检讨,默默在心中反驳。

鸟羽伏见一役中,新撰组根本不是主力,几百人的队伍混在成千上万的大军中,根本不值一提。只有井上先生和山崎先生的死,令人难以释怀。

更令人愤恨的是,决战开始之前,德川庆喜见势不妙,直接逃了。

甲州胜沼之战更不必说,这一战充分暴露了大家对新式武器的不了解、对队伍掌控力度的不足。战败之后,新撰组被幕府当成了弃子。

再之后就是会津战争了。

这一战的主角,是愚直的会津人,闪耀的,是永远的会津魂。

无关对错,无关利益,只关义理。

等到了箱馆战争的时候,就只剩下浪漫的畅想和无奈的坚持了。

“到了现在,”土方岁三睁开眼睛,“新撰组也结束了。”

新见雪却说

“不。”

土方岁三抿紧双唇,和新见雪对视。

“我还在,就还没有结束”

即使踽踽独行,只要她不愿意放弃,就不会结束。

土方岁三沉默一会儿,伸手拂上新见雪的眼睛。

“这赤色,很漂亮,”他说,“就像诚字旗的底色一样。”

在大正时代,人们一提起新撰组,想到的就是“冷酷无比的杀人集团”、“害明治维新推迟三年实行的死脑筋”。

可实际上,幕府也致力于开国,和维新派也没什么大不同。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上层建筑利益分配的一次重新洗牌。

错的不是新撰组。

是这个再也容不下纯白士道的现世。

“如果......如果,”新见雪覆上土方岁三的手,“你有机会回到过去,改变历史,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想做的事情会有很多。”

土方岁三沉吟片刻。

“但果然,还是希望......”

幻境开始崩塌。

这大地,这天空,全都撕裂开来,化作虫子一样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断散逸,不断重组。

一个熟悉的句子呈现在眼前,那是丰玉俳句集中难得的佳句

前夜嘉雪至,纷纷万物俱染白,今朝赏雪时。

随着句子的呈现,另一幅新见雪从未见过的景色出现在她眼前

近藤先生、土方先生、总司、井上先生、阿一哥哥、永仓先生、原田叔、藤堂先生、山南先生一行人,披着夜着站在雪地里,彼此取笑,抖抖索索。

这些人脸上朝气蓬勃,神采奕奕,一点也没有在京都时的戾气。

这就是......

还在试卫馆的大家。

胸无大志,天真单纯,毫无隔阂,只想着明天吃什么的大家。

“这一刻能永远留存下来。”

画面很美。

然而,新见雪此时并没有意识到。

这画面中。

并没有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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