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文字再次散开,像鱼群一样洄游,收束于纸面之上。

一册手稿哗啦啦翻过,合上书页,落入新见雪的手中。

她抬起手,拂过作者习惯性斜向右下方的字迹。

丰玉俳句集。

就在此时,周遭腾起了白色的雾气。

惨白的、难以形容的雾气。

空无一物的周遭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上清下浊,天空和大地自然而然地分野开来。

涂鸦一般的太阳和云朵出现在天空之中,紧接着,它们像冰淇淋一样融化,纷纷掉在了地上,堆成乱七八糟的线条。

有什么东西从线条中拱出来了

那是硕大的、仿佛活物一般起伏的月亮。

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动物淌过草丛。

“喵之助”

并不是。

那是一只瘦弱的、跛着后腿的、畸形的狗。

这只素不相识的病狗拖着细细的尾巴,满怀不安,冲着岑寂的月亮狂吠。

“......吠月。”

新见雪喃喃道。

“萩原先生。”

萩原朔太郎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路边,瑟瑟发抖。

那些幽暗、阴冷、诡谲的幻影环绕着他,开出一朵朵病态的花。

病狗越过新见雪,蹲坐在萩原朔太郎面前,用那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单薄的诗人,咧开嘴,发出惨笑般的喘息声。

在灰白的月光下,这只狗开始腐烂。

暗红的液体渗出来。皮肉萎缩。毛发脱落。眼球突出。软组织液化。脂肪转化成绿色的尸蜡。

丑陋。

恶臭。

“对不起,”萩原朔太郎捂住自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够了,”新见雪把俳句集塞入怀中,拉起萩原朔太郎的手,“我真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萩原朔太郎的话就像呓语一般,“过去,未来......我连现在都......”

“芥川先生呢”

萩原朔太郎把脑袋转到一边。

......一点也不配合呢。

地下有什么在耸动,表层破碎,一只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像芦苇一样不断摇曳。

其中还混了几只脚,动作尤为笨拙。

新见雪......

病狗消失不见,又有青蛙在手脚之间跳跃,时不时被抓住,撕裂开来,连内脏都洒得到处都是。而这些分散成一片片的青蛙尸体又开始蠕动,每一片都重新长成了一整只新的青蛙,再重复上述的过程。

这些景象,都是萩原朔太郎天马行空般的思想的投影。

“笨蛋一样,”新见雪也蹲下来,“萩原先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萩原朔太郎身体前倾,凑到新见雪耳边“杀人。”

“哈杀谁”

“你。”

“......”

“......”

新见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扣住萩原朔太郎的喉结“我杀掉你的可行性更高一点吧”

萩原朔太郎趁势靠过来,把脑袋放在她的肩窝里。

他对她的态度,就像宠物面对可信赖的饲主一样,即使可以预见到危险的存在,也乖巧地表现出了顺从的一面。

萩原朔太郎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这也是你自己的意愿。”

新见雪莫名其妙“......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想要自杀”

“自杀的方式有两种,”萩原朔太郎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大秘密,“一类是......投水,服毒,自缢......还有一类,则更为缓慢、更为持久。”

“......”

“就像服用鸦片一样。”

“......”

“明知有害,偏要狂欢。”

蛙声阵阵,像雷鸣一样嘈杂。

新见雪皱起眉头,抿紧双唇。

“你在......暗示什么”

萩原朔太郎露出一个月牙般的笑容。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现在还可以回头。”

“回、回什么头”

“逃走吧。”

“......”

“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

“这是......来自吹雪的、最后的警告。”

萩原朔太郎的语气十分飘渺,令新见雪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怎么会,”她抓住萩原朔太郎的肩膀,“吹雪是怎么回事”

萩原朔太郎却没头没脑地说“吹雪很不好。”

“我知道”正是她的死,才有了新见雪的生,“她想怎么样”

“这个嘛,”萩原朔太郎垂下眼帘,“我不知道。”

“......”

“不过,你以后......一定会知道。”

就在此时,一个面具从天而降,砸在了萩原朔太郎头上,弹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古怪的、滑稽的脸,撅着嘴,拧着眉。

“......火男面具”

火男就是指用竹管往土灶里吹气、使灶里的火旺盛起来的男人。因为吹气的模样很丑,渐渐的,就被异化成了面具上的这个样子。与之相对的女性面具,则被称为阿龟或阿多福。

掉在地上的面具被一只伸出地表的手捡起,然后,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了,接着是脑袋,脖颈,腿脚。

苍白的尸体从地下完完整整的钻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尸体从地下完完整整的钻了出来。

热热闹闹的乐声响起,尸体就着乐声,竟跳起了舞来。

新见雪眼神死“什么鬼”

萩原朔太郎“......不是我。”

是芥川龙之介。

大雨倾盆而下,却没有将他们打湿,因为他们的头顶上方出现了遮盖物

石阶上乌鸦的粪便斑斑点点,缝隙处杂草横生。朱漆斑驳的硕大圆柱顶端,支着破败的门楼。

门楼上升起了篝火,篝火边芥川龙之介单手托腮,陷入沉思。在他对面,喵之助的瞳孔倒映着火光,仿佛正在熊熊燃烧。

“罗生门。”

新见雪明白了。

“一切的门,均是两重空间的界限,”萩原朔太郎的话语意味不明,“门里面是本能的繁衍,门外面是注定的宿命。门里面点灯,门外面传来哄笑声。”

喵之助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猛地扑向萩原朔太郎。

萩原朔太郎抬起手,挡在身前,任由喵之助一口咬住他的手臂。

有血腥味散出来了。

“......麻烦,”萩原朔太郎喃喃道,“我该不会因此得上狂犬病吧......”

可惜,喵之助是式神,不是真的动物。

芥川龙之介向新见雪颔首“你回来了。”

新见雪走了过去“我回来了。”

“我没想到这世界竟是如此多姿多彩,”芥川龙之介摸了摸下巴,“回去之后,一定可以写出好句子。”

“那可不一定,”新见雪摇了摇头,“等你回到现实之中,就会把一切都忘记。”

“哎萩原君也会忘掉吗”

“他不会,他是灵能力者,你还不是。”

芥川龙之介沉默片刻,一拍脑门,控诉道

“这是谋杀。”

“......哈”

“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芥川龙之介摊开手,“如果我把这段经历忘掉的话,这时候的我,不就等于被抹杀了吗”

新见雪愣了一下。

这也是审神者们不愿改变历史的原因之一。

新见雪忽然一笑“那就不要忘记好了。”

“哎”

“不要忘记,”新见雪重复了一句,“也许,会因此改变你英年早逝的未来也说不定。”

芥川龙之介瞪大眼睛“我会英年早逝”

“是的,死于自杀。”

没等芥川龙之介继续询问,喵之助就停止了和萩原朔太郎的打闹“阿雪,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只是觉得......我也许可以更积极一点。”新见雪回答,“我不想在以后后悔。”

喵之助眯起眼睛“笨蛋。”

“哈”

“抑制力开始起作用了。”

小小的篝火猛然变大,向芥川龙之介扑去

芥川龙之介就地一滚,躲开火焰。火焰沾到了门楼之上,开始灼灼燃烧。

雨停了下来,空气在升温。

“这是”

萩原朔太郎歪了歪头“幻境......暴走了。”

“这里不是由你控制的吗”

“不,”萩原朔太郎摇了摇头,“我只能用文字......影响到这里而已。这个幻境......是由文人的执念构成的。”

“思念,幻想,言灵之街。”

“是实现我们梦境的地方。”

所以会有我是猫,所以会有丰玉俳句集,所以会有吠月,所以会有罗生门。

“别解释了,赶快做点什么啊”芥川龙之介踉踉跄跄,“我可不想被烧死”

“不......不是烧死,”萩原朔太郎继续摇头,“只是被抹去记忆而已。”

芥川龙之介沉默片刻

“果然......是谋杀啊”

喵之助甩了甩尾巴,抬头看新见雪“怎么办”

“强行打破这个幻境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既然这里是言灵之街,”新见雪打了个响指,“当然是借用文字的力量了。”

这段超凡记忆,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芥川龙之介不见得能把握住这个契机现在离他的死期还早着呢。这个契机就和后世网络上各种广撒网的、互相矛盾的神预言一样,中了的那个,会被捧上神坛。

所以,就算有抑制力,作用也不是很激烈。

新见雪闭上眼睛,重又睁开

“汝所见者为利害之世,我所立者为理否之世。”

“汝所见者为现象之世,我所视者为实相之世。”

“人爵,天爵。”

“荣枯,正邪。”

“得失,善恶”

话音落下,火焰轰然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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