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吓失容色“夫人不可,何公子只是送奴婢一程,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九,营中不允外人入,非本族旁系,一律灭口。你明知律规故犯,他有意无意,你也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凡事不俱到,必会酿成大错,你怎能如此鲁莽”
已有人取来绳子绑我,老人虽衰,手掌力气却重,我汗如雨下,肺间若炸裂般疼痛,竟挣脱不开。
“夫人,夫人”小九慌乱哭喊,“他是郡主心上人,杀了他,郡主必定悲痛万分”
孔夫人身子一僵,连步子也定住。再回首,冰冷的眸子中却有了一丝温度,“当真”
小九拼命点头“郡主绣帕上刺的便是何公子的名字,郡主日夜贴身佩戴,思念时常抚摸出神,已是痴情日久。何公子若不在了,郡主怕是”
我指尖有些颤抖,那日赏雪宴,她气我,她恼我,皆是因为那方绣帕上印的是我。她这般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小心思揣在怀中,生怕别人偷窥了去,我竟然丝毫未知。
呼吸骤然滞乱,我猛咳几声,便涌上一口粘稠的肺液,闭眼间全是凤栖低头浅笑的模样。
“何公子”小九扑来,眼泪嗒嗒地滴。
孔夫人攥着白木杖的骨节发白,眉眼越蹙越紧,深得如墨般化不开。她眼中挣扎片刻,沉声道“抬进屋内,苏嬷嬷,取我的银针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钟,许是一个时辰,我像沉在搅不开的泥潭里,连喘息都觉得分外煎熬。有冰凉的手在我身上划过,滚烫的汤药滑入喉中。
直至肺腑燥热减抑,我缓缓睁开眼。垂满干艾草的窗棂前,孔夫人执笔详书。
“小九呢”我舔舔干燥的唇,问。
“回府了。”
窗外月明星稀,不知时辰。
“为何扮男装”她搁笔,冷声问我。
我低头看见案边的针灸,心中了然。“生活所迫,夫人想必深有同感。”
“故要骗我儿,对你付痴心”
我摇头“我不曾骗过她,若我能替她选择,必然不选我。若郡主日后因我生变故,我一定后悔一生。”
良久,她徐徐叹气“我教过她游情赏韵,训过她容仪择芳,让她明白,即便做方囿间的雀鸟,也能捧着一颗纯净无暇的心,去待人处事。却从来没告诉她,人世间的情爱痴恋都是南柯一梦,别动真心。”
“我该怎么办”我问。
她亦摇头“你问我,我问谁”
沉寂,只有风吹响枝桠,飘零几点春华,为陋室添上几缕芬芳。
“你知道,我为何要在这里隐忍十余年”
她问的莫名其妙,我绝不认为她想和我夜谈感慨,便摇头“不想知道。”
她忽然笑了,面带自嘲“十五年前,我孔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狗皇帝下旨不留情面,九族内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没为官奴,孩子流放淮南,颠沛流离一生。我的夫君,安国公葳蕤,留我一命,被苏嬷嬷所救,才至今日苟且一隅。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里,陪伴我的只有旧府情深的仆役。我却还在等,等淮南至亲寄来的信”
字字诛心,肺腑之言,她却说的从容,只带着淡淡苦涩的笑。
家破人亡的恨意滔天,要多少次痛心疾首,才能出口平淡。
“夫人别说了,我怕听多又要灭口。”我有些怕,孔筠灵,世人皆知文武双全的女子,若不是真凉透了血,便是心机颇深。
她凝望前方,手中却攥住一样东西。
“你的病,世间罕见。状若中毒,形似隐疾,却二者皆非。是因你长年累月触碰过某样物件,其有素类毒,在体内积压而成。致使之后即便不再触碰,便会产生不适,轻则咳嗽,重则窒息。你的咳疾,便因此而来。”
她继续道“唯有怀揣那物,才能缓解一二,可又将累积毒素,长此以往,必有一日你这羸弱之躯撑不住,那时必死无疑。常医都无法判断病因,更无医治之法,我手里,是治疗的秘法。”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笺覆在案上,灯烛被风拂过轻晃,半黑的影子轻轻挠过我的心头,有些微痒。
我皱眉,半信半疑“从京中御医到民间道士,探过我病的,说法各有千秋。夫人虽医术高明,可如何让人信服”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请。”
“你身边,是不是有一样东西,是从出生就开始佩戴或环绕左右”她淡淡说道。
我愣愣,先想到府中暗层下那只木头匣子里,一块黑不溜秋的铜方块龙笼。可龙笼闲置良久,不曾在外人眼前出现过,就连云予也不知道。更别说,素未谋面的孔筠灵。
她果真,是猜的。猜的一语中的。
“有。”我信了八分。“且同你说的一般无二,每次发病,若将那物置入怀中,必会好转。”
“姑娘的脉象,若千钧之发,崩丝即断。切勿再用那物压制咳疾,否则后患无穷。”她冷冷道。
我深吸口气,目光落到那张薄如蝉翼的纸上。“怎样才肯给我。”
“姑娘是聪明人,”她莞尔一笑,连窗外的星辰也黯淡几分,“我想借你微权一用。”
我眼眸一转,心中已不乐意。
“夫人怕是要所托非人了,我就是个闲散学士,每日批卷阅文,磨磨嘴皮子讨上级欢喜,哪有实权,能满足夫人所求。”
不待我说完,她忽然抛出一物,落在我面前,竟是我本挂在腰间出入东宫的玉令。
她冷笑“东宫中舍人,五品末流,也可跻身中上官品,你无权无势,能从西席列到五品,想必靠的不是一张嘴皮。”
同这种在深宅大院里风来雨去过,在皇亲国戚间游刃有余,在山野间卧薪十余年尝遍苦楚的女人说话,我真是半点便宜也占不到,半点理也说不来,骗人半点也一点就破。
“唉”我长叹,“若我不愿,又怎样”
“那姑娘今日,走不出这浪子村。”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杀了我,夫人不怕凤栖恨你”
“她恨的是儿女情长,我做的是国仇家恨,若迫不得已,我杀你,她恨我,我受着便是。”
沉默良久,她也不急,就望着一处出神。我知那个角落有一盏漂亮的竹编灯,可在她世界里,那里一片无边际的黑暗。
忽然心头一软,我退让半步“夫人要我做什么”
她眼底略过一丝欣喜,仿佛突然有了灵魂般,却依旧那般冰冷,若冬日寒霜。只是这冰雪上,覆上了一层阳光。
“替我送一封信去淮南。”
我有些诧异“仅此而已”
她点头“淮南边疆战乱连发,我曾数次托人送信无果,官栈都不敢接送往奴隶营的信,整整十五年,我没有等到一句回音。若姑娘能将信送到至亲手中,咳疾必愈。”
她从粗麻方枕下取出一只锦囊,里面静静躺着一方巴掌宽窄的铁盒,样式花纹,恍惚间,竟有些眼熟。
数十年日夜枕眠,那是何其心急。
她交与我“这是我孔族通络独有的机关信,只有嫡系族人才懂解开的方法,他人触碰信会自熔,再也无法开启。请姑娘,务必将此信交到我族人手中。”
窗外血马月下嘶鸣,唤我归去。
芦苇屋外白雾缥缈,药香练练,素蓝的人影执着桔梗烧亮的烛火,挑灯夜读。
鸟雀躲在树林阴影里呜咽低鸣,略过脸颊的露珠清凉甘甜,同着耳畔刮过山间的风一般,将身后村落渐渐拉远,慢慢消失在朦胧晚雾中,隐匿山野间,岿然消散。
怀中轻薄的机关信,却闷闷地压住我。其实这夜的痊愈药方不足以打动我,被人念叨自己的生死多了,便也没那么在意起来。
只是那心头一软,我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知,让我同情的究竟是凤栖的孤,还是孔筠灵的忍。
我亦不知,我怜惜的到底是孔夫人的苦,还是凤栖郡主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