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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后春雨纷纷,油伞似新抽的苞花,在楼阁桥巷悄然绽放。

许因万物复苏,都在匆忙生长,连着容若阁的生意也昌盛许多,绣厂扩容三四倍,日夜赶制那些瑰丽侈奢的衣裳。

烟都有名的银号都道,那东家何氏日进百金,真是富庶。

却不知我常常挑灯对那封机关信无声长叹,此时朝势剑拔弩张,各路城关盘查严密,要送去千里迢迢的淮南,谈何容易。还不是时候便推它入暗格,再等。

繁花盛开时,落星从布尘的信盒中取出一方绯红请柬,拂去春潮结出的霉丝,展与我阅。

“择百花似锦之时,婚嫁红妆,携君诚鉴,双宿白头。”

再隔几日,便是烛烛与朱延风结连理的日子,我竟要忘了。落星忙往上十六街珍宝阁择了一对碧血丹镯,打点好贺礼。

出城才半个时辰,身后便有马蹄匆匆,云予折马拦住我,“去喝喜酒竟然不带我。”

我揉了揉眉心,颇无奈招手,允他同行。云予看我在东宫挂了假,担心我病发便来看我,却正好逮住我赴宴,他醋意大发,说什么也不让我独行。说怕我这招蜂惹蝶的性子,又顺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我脸色一黑“你心眼也忒小了,要说多情,你必然是个中翘楚,百官世家的贵人多少痴迷你,那些情意,我自是比不上的。”

“可世间泱泱女子,为何我看到你时,才心猿意马”他语气极柔,认真问道。

我垂了头,默然不语,心中却迷迷糊糊地满足,随后咳了咳,偏过头盯着小窗偷笑。

窗外春色正浓,花枝迎风招展。

三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朱家长子娶正妻,红妆铺满长街十里,小厮们扛着聘礼,吹吹打打不停,一路高歌“灼灼桃夭,韶华倾之。蛾眉倩兮,君子慕之。宜家宜室,福履将之。丝萝乔木,恩爱笃之。”

火红的灯笼摇曳生辉,铳炮震耳,惊起千檐百鸟,喜鹊贺鸣。

明媒正娶的妻,端坐在百花织成的绒车里,钗钿礼衣,瓜果满座,百子净茶置于怀中。双颊一抹朱红,少女的娇羞似朝霞般明媚。

今日吟戈褪去乡衣,一身朱锗纯衣纁袡,三千青丝高高绾起,一抹降色点面,顾盼间风姿绰约。她微微一笑,心中喜悦。

三堂拜毕,两个小儇捧着龙凤花烛摇曳导行,朱延风执彩球绸带,另一头牵着色若春晓的烛烛入洞房,两人未曾饮酒,脸色却微醺。

朦胧的目光微微一碰,便情意绵绵,心中悸动万分。

众人击掌欢呼,纷纷贺喜。阿米勒家来庆贺的胡姬弹月牙琴,在席间起舞。朱家少年多,昏礼酒宴还未开席,便轮番敬酒,闹腾得新姑爷也招架不住。

青年们嚷嚷着要闹洞房,我也想凑个热闹,便被一人揽腰抱走,爬上屋檐,任由庭中红灯摇曳,喧闹不止。

今夜星光万里,应了良辰美景。

“原来你喜欢这般热闹的婚礼。”他抱紧我,吻了吻我冰凉的指尖。

“我耳根子软,最喜欢听别人祝贺,什么愿白头偕老,生死不离,人人都祈祷他们能永结同心,难道不好吗”

“自然好。日后我娶你,定比这热闹百倍,”他目光灼灼,信誓旦旦,“那时天下人都会祝愿,吾与吾妻连理双枝,整个中原都会知晓,谁是我云予爱慕一生的妻。”

我望着他眸中柔软的微光,心头却若针尖轻刺,一阵轻颤。

不知为何,让人心中沉闷。

我吐出一口气,目涩怆然,你既对月起誓,为何不言期日。我心里害怕,又该怎么对你说。

良久沉寂,我敛目垂首,温文一笑“好。”

星夜下,他拥我入怀,怀中温暖醉人,连带着天上的银河,也飘飘然入了梦里。

婚宴结束,宾客纷纷散去,我留在俪城分店处理事宜,吉祥又稳重许多。新店五个月来入账虽不比烟都,却也盈润有余,足保容若阁今年开支。

他手下跟了数十人在铺子与绣厂戍守,都是民间招揽而来的志士,皆按我的吩咐,散落在俪城与平宁各地,在仕家府邸或衙门收集线报。

“大公子,唐府那边一直有人盯着,年初那表小姐去寺庙求签后,便极少出门。线人也只能模糊画出她的模样,公子看。”

他铺开一卷长画,画中女子略显丰腴,一双丹凤眼微启,颇有些婀娜之味。

我呼吸骤急,紧紧攀住画卷,骨节攥得发白。是她,就是她碧珠。

吉祥不解“这姑娘生的既不清秀,又身份不高,大公子为何要寻她良久”

“我找她,拿一样东西。”我淡淡答道,将画卷抛入火盆焚尽。

“既然取物,让线人去,半日便能带回。不知大公子要的是什么东西”

我冷笑一声,摇摇头“那样东西,她不会给,只有我亲自去要。”

我要什么我要我失去的一切,我要她付出代价,我要毁了她,我要让她偿还,让她背负,让她此生苦楚

她的命,她不会给,待我有一日,亲自去见她时,再慢慢讨要。

“来日方长,让线人莫轻举妄动,好好看护她。一有变故,立刻往烟都发信。”

“是。”吉祥拱手,“公子,平宁那边有消息了。”

我心中一颤,指尖僵硬也几分,忙问“查出来了”

“线人回报,平宁兆尹衙中确实有记录何氏连罪的案底,但只有两卷,另外一卷不知所踪。因丢失的只是仆役花名,干系不大,故衙中并未追查。”他递来抄录的信笺,都是堂审的供录,所有关于那场大火的言辞都未出现。

那个火光漫天的夜晚,仿佛随着何氏百余口人名字的消失,也一同不见了。

我虚弱晃了晃,倒在榻上,恍若失了所有的力气,和渺茫的希望。

“将平宁线人悉数收回,那件事,不必再查了。”我惨笑,心中无尽苦楚。

没有用了,什么都没了。一把火啊,烧的干干净净

“大公子。”吉祥忽然轻轻唤我,面色犹豫,似乎有话欲启齿,“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说。”我揉了揉眉心,头痛欲裂。

“兆尹衙的主簿,是烟都云府的人。失窃那日,他告假归家,后来便辞官了。我们的线人顺藤摸瓜,却发现他依然停留在平宁城在,在查”

“查什么”我心中浮起一丝不安。

吉祥身子埋地愈低,声音低若不可闻“查大公子的来历。”

他疑我。

我呆呆愣住,像雷霆万钧瞬然落下,将我疯狂撕碎。

恍然间,似有一条细密的线,将一切都串联起来从那场大火里带走的东西,失窃的花名册,隐居兆尹衙的主簿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才会顺着何氏灭门留下的蛛丝马迹,从平宁查到俪城,甚至怀疑我。

不该,实在不该,何清清的过往他一概不知,为何起疑

难道

我面色微愠,哗啦一声掀翻桌案,琳琅笔墨散乱满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监察唐府的人是谁,连自己被人查了透彻都不知晓”

云予这只黄雀,窥到了吉祥安插到唐府的螳螂,便拔出了坐在幕后,浑然不觉的我。

他疑心我多日,安能拥我入怀,与我起誓,说星辰风月。

亦真亦假,要怎辨舍,怎分认。

吉祥大惊“线人是照料草木的园丁,许一时大意,被人套了话。云府已经惊动,可要撤人”

我摇头,此刻撤换,只会显得心虚。我在俪城往事清白,由他查。

心中忽然像起了一块疙瘩,堵得人发慌。

回到烟都后,几日都彻夜难眠,梦里总忆起漫天红绸飞扬,他举起腕间的相思结,对神起誓,一生钟爱一人

“相思树下结成的姻缘,将受神灵的庇佑,永生永世都不得违背。谁先负心,必将失去所得的一切。

“阿扇,这便是我的真心。”

朦胧呓语转瞬即逝,都坠落在漫天的火光里,飘飘洒洒燃成灰烬,随一缕缕黑烟滚滚,升腾向缥缈的天际。

那方广阔的星夜下,喜哨彻夜未停,少年们高唱新婚乐曲,吹吹打打到天明。有人在耳畔轻声呢喃

“原来你喜欢这般热闹的婚礼。”

“日后我娶你,定比这热闹百倍。”

还来不及甜笑,恍然间,他袖中探出一柄短刃,刀锋如寒霜冰冷,猛然刺进我怀中。

我惊醒,涔汗湿透了重衣。

颤抖的手指触到腹上时,竟隐隐作痛。

心中一恸,我咬咬牙踉跄到案边,掌灯铺纸,思忖良久后,数次提笔却迟迟未落。我长叹一声,望着窗外繁花似锦出神,再提笔,已无半点犹豫。

信中言“遣线人达烟都,隐于市,查三年前云予自平宁带回之密物”

我心中明白,从今夜起,我们将会彼此信任,却又互相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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