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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输了。”

离越将最后一颗珠子落入敌巢,幽蓝的明珠散发璀璨的光晕,映透他因胜利微醺红的脸。若蜂巢般菱形的格子上红玛瑙做的棋子零零散散,显然胜负已定。

“三局两胜,”离越将棋盘转了一圈,我变成了蓝方,“若我再赢一回,你便什么也得不到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官位与金银依旧如同允诺。”

余光里云予已经抬起了发亮的双眸,惊异于我摧枯拉朽的战败。我很是无奈,没错,号称棋无对手的我,败在了一个只接触跳棋半月的少年身上。

但第一场必须败,只有败了,才既能保住离越作为太子的尊严。接下来的赢,也要保持艰难卓绝步履维艰才行。

打定主意,我摇头:“请殿下继续。”

拾起宝蓝的珊瑚珠,在手中摩挲一圈,皱眉作苦愁地思虑良久才落下初子。离越眼中略过一丝狡诈,猩红的玛瑙堵住我的去路。

我微微惊讶,不过下了一盘,这离越竟然已能摸索我的套路,开始琢磨如何断我必经之路了。这个离越,有点意思。

我眸色一转,落子入歧路。以退为进。

“咦。”离越低疑,片刻便中了我的圈套。用一颗颗玛瑙,为我做了跳板。第二局,在我故作艰难的险招下,胜利落入囊中。

他面不改色:“你分神了。”

我刚升起的笑意立刻凝在唇边,噤若寒蝉。他抬起双眼,继续问:“若心无旁骛,为何举子不定。你本能赢过我,却故意侧让,琢磨着怎样退舍讨好我。这等罔上”

他故意停顿,狭长的眸子瞥来:“我该给你定个什么罪名”

我忙伏首,倾尽肺腑之言:“殿下,棋局并非仅仅拼技与法。若双方势均力敌,还需察言观色,把握对手心态与习性,推断其性格来掌控棋局。草民不敢欺君,草民只是用了父亲教授的方法。若殿下认为偕越,草民甘愿受罚。”

双手按上清凉的罗簟,我听见我的心跳声声震耳。吧嗒一声竹简合上的音响,伴随云予清透的声音:“殿下,这便是臣与殿下提过的心理学。”

显然,小疯子的忽悠工作做的还是蛮不错的,离越听闻立刻就来了兴致,竟连棋也不下了,推盏问我:“你会心理学”

我想起大二时曾选过学院老师的心理选修课,讲的是浅显的肢体语言与微表情。便点了点头:“草民略懂。”

他从一旁的书架上取来纸墨,摊在我面前:“说说。”

我微愕,望着那盘被推到一旁的跳棋问:“殿下,棋不下了么”

“不下了不下了,”离越兴奋地将沾墨的狼毫递来,“你讲心理学,若真能看透人的内心,莫说一个心愿,就是十个,我也允你”

我想这变得也太快了,趁着他还没改主意,我得赶紧抓住机会。

我搜索一遍记忆,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张人脸,指着眼睛道:“先举个小例子,当一个人在说谎时,他的眼会先向上,然后向右看。且眨眼速度极快,有比平时更多的眼神接触。”

我又将手指往下移至鼻处,继续道:“说谎时,会揉鼻子。”

再向下,触到张开的嘴唇:“且回答时,他会生硬地重复问题,声音上扬。”

离越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我便将目光投向脸下的肩头:“单肩抖动。若是男性,则会右肩微耸,表现不自信。殿下,这便是人在说谎时的心理反应。”

话音未落,他便带着初次听闻的不可置信与极大兴趣,紧紧盯着我手中的洛阳宣追问我:“还有呢”

我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心理学涉猎极广,只怕草民三四个时辰也未能讲完。殿下若想听,日后可再慢慢细述。”

他恍然良久,顿时若悟,食指扣案囔道:“眼眸右倾,右倾”猛地他一拍双掌,皱眉道:“右倾”

“殿下”

离越却宛若未闻般,自顾自沉思。我刚欲再喊一声,肩头忽然探上一双温热的手,云予并拢十指,捂住我的嘴,眼神示意噤声。接着便拉着我,退出长庭。

待跨出最后一层门槛,我才疑惑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你说的太多了。”云予朝里望上一眼,语气有些责怪:“太子想起了些政事,今天就不要再打扰了。走吧,我送你回二巷。”

我忙拦住他:“可,可是他允诺的”

云予翻个白眼,推着我就出了庭院:“太子一言九鼎,他既然答应了你,那就一定会做到。”

我喜出望外,他一面走一面问我:“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挺平易近人的。与我想象中的王公贵族截然不同,若非他身上穿的九蟒珠衣,我都要误认为他是某个书院的学生。”

“太子悟性极高,天生慧根,对很多事物接受能力很强。”云予顿了顿,继续道,“但他主位才两年,在朝中根基不稳,所以过人天资的名声也未能远播。若再与他十年,必定能成长为一代盛世明主。”

我惊讶地张嘴:“听你如此夸耀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

他笑得痞气,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那是,谁让他有我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绝世聪明、名声赫赫的老师呢”

“哦”我环臂打量他,揶揄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翰林院的进士喜欢诽谤你了。因为你不止和太子亲密无间,而且这脸皮呐真是比城墙还厚啊”

云予顿住步子,花间回眸。好看的眼睛里闪过点点威胁:“你这么替翰林院说话,那不如我去求了太子,让你去翰林院做个司监,拜那些六七十岁还冥顽不灵的老头做老师”

这个反击我大惊,两步并作一步:“别啊在翰林院待上一周,出来你就得把我送精神病医院了。”

他抿了抿嘴角:“知道就好。”说罢,又朝我身后努嘴:“到了,回去吧。”

漆皮的靴子踏过又一重垂花门,这才发现不觉已走回昨夜我被带进来的宫口,跨过门槛,就能回二巷的起居所。柳絮飘飞若雪羽,在他朱赤的绸袍上沾染几朵。我望着他那张盛满了世间最美好事物的脸,还是觉得一阵恍惚。

一夜之间,瞬息万变。

我不再独身,不再无亲无故,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如履薄冰。一切都变了,因为他回来了,我残缺了的世界,重新变得完整、激情、充满挑战与兴奋。

我扫过他的唇,一瞬的对视中,他慌忙移开如画的眸子,片刻后启唇却欲言又止。

我低下头:“我要是有事找你怎么办”

“去宫口托禁卫找北汜,他会传话的。”他装作摘柳絮,在赤红的朝服上分散注意。

我又问:“不能见你吗”

“不能,”他侧过身,“非诏不得入宫。如果太子不召见你,我是没有权利私自许你进宫的。画扇,我这是在保护你,若旁人发现我偏袒营私,迟早会给你惹来祸端。你明白吗”

“嗯,”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切都等比赛先结束再说。”

他点了点头,已转过一半的身子忽然僵住。犹豫几秒,还是提醒我:“你早晨中午都没吃过东西,回去先让膳房送些吃的,不要饿着自己。”

我朝他挥手:“好”

再回首,他留在朱门外的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不见。

长门空寂,只余一地落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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