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峙间隙,各方皆在蓄势养息。除了每日的例行早操外,其余时间皆是各营部的休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双方皆按兵不动。
随着局势的不断胶着,项影生倒是又头疼了不少,毕竟在他的指领下,还从来没有遇到一场仗从春盛打到秋末还没能结束的。
“将军,”安临从营帐外掀起帘子阔步踏入,“这是从颐州和京城送来的两封信,请将军过目。”
前线侦查员正在向项影生汇报今日的情势,见安临流星步地进来,便停下来,朝安临行了一礼。
项影生显然很不满意安临这般粗鲁地打断,他微微皱皱眉,示意侦查员继续说下去,把安临晾在了一边。
安临在一旁看了好半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不禁羞赧地低下了头。
“好的,我知道了。”只听见项影生对那侦查小兵道,“辛苦你们了。不过一定要谨慎,对方没有很大的动静,说明他们一定在酝酿什么。”
“属下明白。”
“快回去吧。”项影生点点头,朝那人微笑着。那人跪行礼后,赶忙冲了出去,又前往前沿侦查。
“将军,这是两份信报。”安临乖乖地呈了上去,放在案桌的左上角。
项影生没有理会他,只是翻开右侧的情报单。
被晾在一边的安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时不时地搓着手,又挠了挠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张了张嘴,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想明白了吗”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项影生才发问,也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在情报单上盘旋。
“安临不该这样莽撞”
项影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仰起头,有些忧心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我对你的信任。”项影生神情有些沉重,“我清楚你的性子,只是在我面前会这般不羁随性,我也很是喜欢你的性格。但是,你一定要记住,现在是战场,无论如何都要稳住心性。明白吗”
“是。”虽然项影生这番话说得很是恳切,但是不知不觉间,安临红了眼眶。
“还记得那时,”项影生回忆道,“父亲临终前也曾提及你,说你是做参将的一把好手,只是性情飞扬洒脱,还需多多历练,才能成大器。今后不可再如此毛躁。”
“安临明白。”
项影生朝他点点头,在拿起左上角的两封信件。
他想了想,先拆开了从京城送抵的那封。
这是南宫冕的手书。
看着看着,项影生的神情变得愈发肃重。慢慢的,他觉得手中的那张纸好像有千百斤那般,沉甸甸的。
素白的纸张在他的眼里放出火红的光,如同火焰一般灼烧了他的心脏。生疼生疼的,并没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舒心,而是实打实的、心口被堵住那般的难受。
安临见他情绪不对,连忙凑上前,站到主帅身侧来看。
行云流水的文字,寥寥几句就阐述了整个圈套的前因后果,南宫冕思绪清晰,什有条理。安临稍稍瞄了一眼便知道了全部。
浑厚的笔力下,清风俊逸的笔风里,展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个险恶用心。
端坐在桌案前的项影生深深地吐着气,一场大劫过后的余悸未能散去。他右手握拳撑在桌上,把头轻轻靠在右拳,闭了闭眼。
“将军”安临的语气里尽是担忧,“这一次的侥幸,全仰仗于陛下的信任和细致,但若再有更毒的计策,就难保会再有这般的好运。”
“没事我没事”项影生直了直腰板,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将军您别这样”安临关切的神情里,透露着深深的担忧。
安临涉世不算深,他的心计并不重,对于这件事背后对项影生所产生的警醒他并没能很敏锐地察觉到。而目睹过朝堂风暴的项影生,很明显感觉到了这种暗伏的危机。
来自君主的警惕。
这是历代朝臣和皇帝间最难过、也是最危险的一道坎了。
这封信,虽然是南宫冕亲笔写的,表面上看起来也甚是信任,还将此事的前前后后皆述说了一遍,可是,偏偏是这一计,让项影生颇有些醒悟了。莫荨姑娘的手段,倒让这对君臣都想到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地方去。
安临又看了一遍,没心眼地说着话。
“将军还是要谨慎些为妙,毕竟这莫荨姑娘,是歧山门下的高徒”
“嗯歧山”项影生惊讶地转过头来望着他,神情从忧虑转向了惊异。
“是啊,这个莫姑娘师从歧山,但具体来路还真的不清楚。而且,她还是秦亭的同窗好友。他们俩还未出师的那一会子,他们俩还一起看星星”
“你又不是歧山的,你怎么这样了解”项影生没兴趣听他那些卦新闻,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难不成还是秦亭告诉你的”
“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啊”
“你们还真是无话不说,连莫荨姑娘都聊起过。”项影生撇撇嘴。
“那是啊”安临很是自豪的样子,又开始絮絮叨叨了,全然把主帅方才批评自己的话抛到脑后。
项影生表面上是在听他讲,心里却嘟囔着其他的事。
若是正如安临所说的那样,单凭莫荨的歧山本事,也绝对不会想到用这般恶毒的计策,因为同样是歧山出师的,秦亭的能力与之相差太多,而且他俩拜师那会儿还能够一起赏夜,说明那时他俩心性差不多,更何况歧山收徒的目的是想让这些弟子们去维护和平、给天下苍生以宁静,想来那时候的她只想用一身本事来换得天下安宁,如今却是这般模样,想必她的背后一定还有高人。
那这个莫荨姑娘会是什么身份她竟然这般灵通君与臣之间的致命所在,她必不是个普通人。
可是琢磨了老半天,根据自己对江湖各帮派的了解,项影生也没能得出结论。
最后,还是放弃了。
但是从这封信中,项影生能够嗅到的最大危机,便是主君的态度。
虽然南宫冕在信上不断地宽慰着项影生,但是这些安慰的话语究竟是真是假,也是有待商榷的。若是项影生用自己的一腔真心换来了惨烈的下场,那北境,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警惕起来吧。
可是归根到底,项影生并不能不信任他的主君。因为他做不到。
纵然是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十年,被放逐的那十年,他也不曾变过自己的初心。
因为他身体里,是项氏的骨血。
就算面对着的是比自己聪颖百倍的南宫冕,项影生依然选择信任。
他相信他。就像他父亲相信他能够忠贞不渝一样。
“你刚刚说,还有一封,是从颐州送来的”项影生问道,神色再也无法稳住,面上露出一阵阵的惨白。
颐州送来的信件,实在难以知晓是喜是悲。若是再有一个风浪,现在已经被北境局势烦扰的项影生,很可能会撑不住。
“将军”安临从未见过项影生这样的紧张,相较而言,倒是觉得自己的心里还能稳得住些,于是道,“我来拆吧。”
说罢,安临便从桌沿拾起那封平平整整的信来,很是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撕开了封口。
这一封的字迹与刚才那一封截然不同。南宫冕的字迹甚是清爽,而这信
笔画横飞,张牙舞爪的,安临看了好久才认出来所有字。
“宁大公子前日到了颐州了。”安临展露出他那明亮的微笑,“一月前宁大公子就托了江湖名医为卫将军诊治,等到现在他前去的时候,卫将军已经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
“好消息啊”许久不曾露齿的项影生不觉地嘴角上扬,显露出来他那白亮耀眼的大白牙,然后接过安临手上的淡白色纸张。
“这个字”项影生哑然失笑道,“宁大公子就是这般的豪放不羁,连字体都是洒脱,字字皆是龙飞凤舞的。”
“别说这个宁大公子看似是纨绔子弟,整日无所事事,但在紧要关头还是站出来相助的。听说将军您第一次出兵北秦,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才拿到东门暗器,以此获得胜利的”安临说起宁潇隐时,不禁两眼放光,“说到底,他还是胸怀家国大义的。这样的豪杰义士,我喜欢。”
项影生很难得看到安临这副花痴样,正想损他两句,却听得门外的侍卫的声音。
“将军,有一个穿玄色铠甲的女子在营外叫阵,说是等将军前去。”
“叫阵”项影生立马站了起来,“这人是什么来头”
“小的不知,”那士兵有些犹疑,“但是这个女子有些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只要项将军出去应战说是说是旧约而已”
“旧约”项影生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思考了好久,都没有想起自己和谁允诺过什么。
“将军,会不会是诈”安临偏着脑袋问道。
项影生想了想,也点点头,继而对帐外道“让那人不必再等我,北境沙场并非可以私下叫阵。你去和她道,若要找我比试,大可在我回京后来找我,万万不得在我东凉军帐前放肆”
那小兵应允了一声,黑色的身影便从白色的帘幕上消失了。
这一打岔,项影生想要损安临的都没有了,他不断地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拿捏得准的答案。
正摇着头要摆脱这个烦人的问题时,帘帐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那个侍卫这一次没有在帐外禀报,相反,他直接走了进来,脚步有点急。
“怎么了她还不愿走吗”项影生放下手中刚刚拿起来的兵书卷,抬头问道。
那侍卫上前一大步,然后躬身道“回项将军的话,那姑娘不仅没有走,反而叫骂得更凶了。若不是之前将军您嘱咐过我们,营门口的弟兄们怕是要冲上去了。”
“这也欺人太甚了吧”安临有些怒火道,“将军,要不我出去看看”
“不,”项影生摆摆手,“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要忍得住,绝对不可因心中的恼怒而丧失了理智,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呢”
“但是任凭一个女子在我军外叫嚣,这实在不是我东凉军的作风啊何况她还出言不逊,甚是嚣张跋扈的很。”毕竟比项影生小个几岁,虽然也曾在项韦盛门下受教,但那时他年幼,纵然开了蒙、也被项韦盛极度地看好,可惜后来历经变故,在项氏门客中求学成后,最终去了皇陵,所以心性还是没有自幼受父亲教诲的项影生那般坚韧。
“那也不可草率应战,谁知背后是怎样的阴谋”项影生温言纠正道。
“将军,她还说有一样东西要请您过目。”那立在那儿的小侍卫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呈到项影生面前的桌上。
小布包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深蓝的布色。打开布包以后,里面是包着丝绢的玉镯。
那丝绢上绣的是一对鸳鸯,做工较为粗糙,母鸳鸯的头部还有线头脱落,但是看得出来缝制者的用心。只是,那只公鸳鸯的脑袋,被狠狠地戳了一个洞。人为戳的。
安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对鸳鸯。起初还以为是有姑娘慕项影生的名而来,但看到那只公鸳鸯残缺的脑袋,又觉得不太对劲,想了想,便觉得是项影生有了情债。
初初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安临自己都把自己给吓了一跳。项影生是有婚约之人,何况他持身正直,有着堪比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行,向来守身如玉,怎么可能会四处拈花惹草所以,安临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两个巴掌。
直到看到那白玉镯子的时候,安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不免张大了嘴,瞪着眼睛好半天。
而项影生,看到那镯子时的神情几乎和安临相差无几,也是一脸的瞠目结舌,简直就是不敢相信。
毕竟一个失踪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实在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