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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天。

纯白色的梨花纷纷扬扬落下,院落的地上是层层由雪色花瓣铺就的地毯。一脚踩上去,鞋底沾染了不少花儿。

有风时,更是如雨般,洋洋洒洒,掉落在树下那人儿的肩头。

模糊的背影看得不够真切,但是这挺拔潇洒的身形,不正是项影生吗

他站在最高的那株梨花树下,抬头仰望漫天花色。

他穿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背影里透露着些许惆怅。

突然,南宫亦憬着月白色襦裙,偷笑着从他后面跑来,近时又跳起,将一筐新摘的茶花扣在他头上。

和这两个人不一样的是,自己则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嬉闹的他俩,心里却没有分毫的欢喜,反而压得沉重。

一时间,天空花瓣飞扬,有好一些飘到了自己眼前。

正想伸手去够,却碰到了冰凉生硬的东西。

原来是场meng。

看着快要堆成小山的文书,以及窗外如墨般的天色,南宫冕轻轻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不想坐起来。

慢慢缓过神来,脑海中却还是刚才的那个meng境。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依然持续着。南宫冕愈发觉得心口闷得慌。

莫名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南宫冕使劲揉了揉胸口,这种折腾人的感觉分毫没有消除。

坐直了,依然没有好转。

心下一片慌张。

正想喊任太医过来看看,听得外头一阵打更声。

三更了,太医院也没什么人了吧,不知道今日是谁当值。

南宫冕想了想,也就不打算麻烦太医了。

刚刚从未批过的那堆里拿起扔在最上面的一封文书,阅了一半,尚未朱批,就见秦亭一脸不安地推门进来。

“怎么这样晚还不去歇着,莫非秦将军真的要陪我到四更啊”南宫冕笑着打趣道。

谁料一向爱笑的秦亭不仅没有笑,居然都没有理会刚才南宫冕的那句话。他推开那堆已经把南宫冕的脸都挡住的奏章文书,用双手把一封牛皮纸包好的信放在龙案上,放在南宫冕的正前面。

南宫冕批阅的时候,秦亭很少会打扰,而像这一次,直接让南宫冕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南宫冕疑惑地看向了桌上的那封由牛皮纸包起来的信。

定睛一看,信封体上写了几个大字

北境急报急急

从北境传来的军信,再怎么样的紧急,也未曾出现过这样是一连三急的形式。

再看看秦亭的脸色,也是极度沉郁的。

“你打开看过了”南宫冕一边问着秦亭一边开信。不自觉的,手指在颤抖。

秦亭没有回答,因为不需要。

信封封口还是密实的,显然没人拆过。

扯去外头的牛皮纸,里面露出来的,是素白色的信封。

这才是此信之急的原因所在。

素帖,报丧之帖。

南宫冕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般,难以呼吸。

和秦亭对视一眼,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还是把丧帖翻开。

还未读完,就听得“啪”的一声。颤抖到无法控制的双手松了开来。

如同被丢弃在腊月的寒风中一般,不能呼吸。

看到南宫冕这个样子,秦亭心里就更不安了,附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素白色纸,屏着呼吸读完了全部。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南宫冕。一种肃骨的麻麻的感觉从脚底逆流而上,直冲大脑。

“天哪天哪亦憬公主”秦亭面色似雪,眼底哀绪四起。

和南宫冕第一反应不同,秦亭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北境接下来该怎样收拾残局、如何处理群龙无首的问题。

由于南宫冕忙于政务,自项影生出北境后,很多时候都是秦亭去和顺宫府看望南宫亦憬的。他看着她一件一件的置办婚仪所需的东西,他帮着她挑选红漆,他知道她对那一天的期许有多重,他知道她心里的那个十里红妆是何模样。

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经秦亭这一提醒,南宫冕意识到了比北境更为棘手的问题。他知道妹妹的那份执着与深情

亦憬亦憬怎么办

来不及自己悲伤,就要先考虑着他人。

南宫冕求助的眼神望向了秦亭。

可是他得到的,却是躲闪的眼神。

强行愈合自己心口的伤痕,南宫冕满脑子都是亦憬。他害怕让她知道,可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两相无奈之下,他召来小黄门。

“呃亦憬公主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进过宫里来”

“回陛下,”那小黄门答道,“公主殿下今日刚刚进了宫,来看望诚庄皇后和小殿下。也许他们聊得有些晚,今夜公主殿下是在她的旧殿里就寝的,没有回到和顺宫府。”

南宫冕挥挥手让他出去了。

沉默良久,他说道“去看看亦憬吧。”

“陛下”秦亭难以置信。

“她迟早都要面对的,又何必再瞒着她”

话虽这么说,但当南宫冕出承天殿的时候,心里还是惶惶。

让他没想到的是,亦憬居然没有睡。

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看到哥哥时,亦憬从坐榻上起身,急急问道“是不是影生他”

话未完,她便看到了他手上的素帖。

惨白惨白的纸,宛如她的心。

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情感。

她一把抢过南宫冕手中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

一遍读完,像是无法相信似的,又读了一遍。

反反复复,从头至尾念了三遍。

然后,她抬头,傻傻地看着南宫冕。

眼前的人的脸,慢慢凝化成一个小点,一点一点。

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冬月廿三,项影生的棺椁抵京。

北秦依然没有撤兵,所以护送灵柩回来的,是从京里被派去的林机。北境军则暂由安临全权代理。

黑色的木板做成简易的棺,棺里存了很多的冰。

当林机这一行人把项影生抬到项府、把他放进为他定制的上等佳楠木棺里时,亦憬才在南宫冕的陪同下来到了项府,但她并不进厅堂,只是倚在了黑纱遍布的厅堂石柱旁。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从眼眶直直地滑到下巴,再从她锥形的下巴掉落。一滴一滴的,砸在青砖地上。

一拨又一拨的同僚故交来祭奠,但是南宫亦憬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石柱。

穿玄色衣服的她,仿佛和石柱粘在了一起。她紧紧地把头靠在柱杆,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流泪。

因为身份原因,南宫冕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南宫亦憬身边。南宫亦憬也无力去顾上哥哥,她静静地看着穿素色长衫的哥哥朝那棺木敬香。

眼前这一幕莫名地刺瞎了亦憬的双眼。

这情景,似曾相识。

只不过自己和哥哥位置互换了一下而已。

何维桢走的时候,那个伤心欲绝的哥哥,像极了现在的自己。

若非此情此景,南宫亦憬根本想不起来,南宫冕也曾经历的锥心之痛,仿佛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高高在上、有着无限权力的皇帝陛下。

那些过往记忆,都这样模糊了,太过遥远,以至于快要忘了。

现在想起来,突然从兄长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内心不禁撕裂般的疼痛。

南宫冕祭拜之后便从项府正门离开。那些旧交依次在衡叔的安排下有序前来,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曾受过项氏恩惠的百姓执意想向项影生尽一份心。

把痛苦抛向脑后,衡叔和项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忙着后事,也是他们的存在,项府才能够井井有条,而不是慌忙的。

拜谒之人之多,等到三天后才渐渐歇下来,而每一天清晨,当项家的门缓缓开启时,守卫都能够看到南宫冕的身影。

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前来的人。

但他每一次走进厅堂时,他都看到亦憬或蹲或站,总之,是靠在石柱旁,目光望着天边。

细细留意了妹妹,感觉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面色黄白黄白的,唇色也是如纸薄如纸白。心里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第三天祭奠完后,项影生把衡叔拉到一边,询问起南宫亦憬的状况来。

“殿下这几日都没吃没喝,就是一直倚靠着那石柱子,她连厅堂都不曾跨进去半步。有几次半夜里我起来巡查,发现殿下还在那儿,只是靠着柱子睡着了。这仲冬了,天寒得很,我本来想找人把她抱进屋里的,但是她睡得不沉,我靠近她她就醒了。也劝了好几次,就是不理不听这样下去,就怕她的身子也会吃不消。”衡叔伤伤地道,“将军走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当然要替将军照顾好夫人,不然,将军在天之灵必然会怪罪我们的”已经一把年纪了、也看尽不少风雪的衡叔,看到项家如今的灭亡,不禁悲恸至极,按捺了好多天的悲苦立时从心口涌溢出来,在南宫冕面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可谁不是悲戚的呢连曾经对受到恩荣的项影生略有不满和嫉妒之心的那些老臣们,都在棺木前发自肺腑地含了泪。

毕竟这一腔热血,是谁都会感叹钦佩的。

南宫冕捏了捏衡叔的肩膀,狠狠地吸了口气,努力地把含在眸中的泪水给屏了回去。

“这几天,亦憬就拜托给你们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做皇帝的,也没能尽到职责终究是让影生”从嘴里说出逝者的名字时,南宫冕鼻子一酸,眼泪不听话地下来了。

“对不起见笑了”南宫冕连忙用手擦去脸上的水花。

“我得走了,朝中还有好些事务要处理。”南宫冕揉着发红的眼眶,“今天等晚上夜静了,我会再来看看的。”

说罢,不再看面前人的神色,好似再看一眼就会让泪水喷涌而出。南宫冕扭头就走。

是夜,南宫冕一人前来。还未到厅堂,便看到坐在柱子下的南宫亦憬。

天色很暗,没有月亮,阴云密布。

慢慢走到妹妹身边,挨着她坐下来。

许久,南宫冕才开口问道“你不去看看他吗”

回答他的,是沉默。

烛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在光线的闪烁下,南宫冕只能够看到妹妹的一个轮廓。

“他应该很想见你。”南宫冕试图劝说。

“哥,”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冷的,仿佛是地狱里透出来的一丝幽魂,“我总算真正理解了当年嫂嫂走的时候,哥哥你的心情。”

听她提起旧事,南宫冕的心也不自觉地痛了起来。

那时,他们在南苑,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没有什么人来祭奠,甚至安放何维桢身板的,也就是两块木板而已。想到过去的伤痕,南宫冕本来以为都放下了,现在一提及才知道,所谓的放下,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南宫亦憬看了看神色黯淡的兄长,咽下心中的追忆,按着哥哥的肩头,站了起来。

只是好些天没怎么进食,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很剧烈地晃了晃,所幸被南宫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南宫冕满脸期待地看着妹妹,可是没过多久,亦憬又挨着石柱坐下了。

无奈地望着妹妹,南宫冕独自走进厅堂。

从一旁的案桌上取了三根香,借烛火点燃,缕缕青烟燃起的同时,南宫冕“扑通”跪了下去。

插香入炉,继而再度跪拜,行九拜之振动大礼。礼毕,凝神良久。起身时,才发现南宫亦憬不知何时踏入了厅堂。

黑色的环境,处处充斥着压抑和悲痛。心仿佛在被一刀一刀地割裂,一个不留神,她趔趄着扑到了棺盖上。

棺盖没有钉死,就这样盖了一下。南宫亦憬没有力气去推,于是求助地望着哥哥。

于是在南宫冕的帮助下,亦憬看到了大半年未见的未婚丈夫。

许是冬日的寒冷,或是一路上林机的悉心保存,抑或是就为了等南宫亦憬见一面,项影生的遗容竟然没有丝毫腐烂,轻轻摸上去,还是之前的感觉,还有点糙糙的。

南宫亦憬细细地凝视着他胡子变长了,皮肤变得粗糙了些,闭眼的样子,依旧那么安详。

“影生哥哥,我们回家了。”她说着,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嘴角挂着微笑那是项影生最喜欢的笑容,但是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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