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亭在北秦军中渐渐的如鱼得水,此番暂且不提。
东凉北境军这边,自从安临收到秦亭从北秦暗传来的信报之后,便按着之前商量好的来做准备。
这一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的紧张中度过。无论是京城,还是边境,都未能够松一口气,反而是愈发的沉重。
除夕那日早上,按照祖制,依然是祭典。祭天地、祭祖过后,南宫冕去了佑安王陵,和桢桢聊了大半日的话。
这一年的风霜,这一年的疲累心酸,也就在这半日得到了倾泻。
而同是失去爱人的南宫亦憬,也以未亡人的身份,前去项氏墓地,再回了趟项府。
项府门庭渐冷,但是各处依旧干净整洁,连窗栏上都未曾沾染过一粒灰尘。
悲伤之余,也有的是欣慰。
在院里走走逛逛了大半日,却未见到一个人。
这样也好,一个人,清清心。她想。
往后院经过的时候,发现后院的东厢房灯火通明。明明是白昼,却点着烛火。心下纳闷着,便走近了去。
近了才明白,除了门外的守卫外,没见着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原因。
原来所有的人都到了此处。
当南宫亦憬轻轻踏入门内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回头看她。
知道是她,却并不回头。
室内的所有人都半跪在蒲垫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所有人的前方,还放着了一个蒲垫。
那是留给她的。
南宫亦憬也跪了下去。
她的面前,是项氏一族的灵位。
最靠近她的那一方木牌,正是其夫项影生的。
用漆金的字体,镌刻着“东凉景祐元帅项氏讳影生之灵位”。
礼毕,起身。
南宫亦憬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描绘着丈夫的名字,一字不落。一遍又一遍。
用尽一生,最后留下的也不过是这几个字。
你还有什么是给我的、让我余念的呢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身后响起了衡叔的声音。
“夫人,节哀吧。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夫人您这副模样。”
南宫亦憬知其好意,默默擦去脸上泪水,点点头。
寻死的念头已经慢慢从她脑海中消散了,但是心里的苦涩,却丝毫没有减少。
失去支柱的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
面前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但是还要活下去。她知道。
她要替他活着。带着他俩的愿景,走遍万水千山,走完这一世。
正月未完,南宫冕便接到了南宫亦憬的奏书。
“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她答道,“与其这般行尸走肉下去,倒不如乞求下一世的相遇。”
“亦憬”南宫冕不忍地看着她。
“不用劝慰我。我都知道。”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无论是兵还是将,皆一样,在死神面前,是不会区分对待。”南宫亦憬额间飘过一绺夹杂着银丝的长发,“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个烈士遗孀,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在众生之中,我与她们,又有何区别我也没资格这般苦痛,因为困苦的又何止我一人”
她的言辞没有一丝情感,没有哀伤,没有悲痛,但在南宫冕看来,这样的妹妹才是最值得他心疼的。
“妹妹,我理解你,可是”
“哥哥,”她打断了他的话,“道理我都懂,但我们不一样。我不需要承担什么家国大业,我也不需要为了国仇家恨去做什么,我不是男儿身当然,这也是我最痛恨的一点,若是我能够上战场,或许影生就不会有事,我亦可以和他共尝风霜。但是因为我不是,所以很多东西我不用去背负,就算有对北秦的这份仇恨,可我清楚,这个仇,也不是、也不能我去报。不对吗”
“所以我没有信念。”她接着道,“那么哥哥,让我去找寻我心中的那份念,可好这样活着太苦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与其生不如死,倒不如落发为尼,好歹也有个来世的乞求。”
她的声音,终是由平静慢慢喑哑了。
“好吧。”沉默许久,南宫冕终于首肯。
“那你想去何处”
“就去玛瑙寺吧。”亦憬答道,“玛瑙寺的后院,在玛瑙寺的山坡上,可以看到影生坟茔的一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日日夜夜守着他。但是我知道,我若不分昼夜地守在他身旁,他也会心疼。所以我远眺他便好了。”
这份说不清的痴念,却更让人心疼。
南宫冕想去抱一抱她,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外头的天,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
“今天天气真好啊,好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晴天了。”亦憬看着窗外,笑着道。只是那笑容,有些惨淡,夹杂着苦涩。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很喜欢指尖抚摸着刀锋的感觉。现在,她把那影生送给她防身的刀留在了项府,托衡叔好好保存。
是需要尝试着没有项影生的生活了。
可是,已经习惯有你的日子了,怎么能说改就能改的
就算是真正有心灵上的寄托,那也不能抹去心中的伤痕。
三日后,南宫亦憬出现在玛瑙寺。
玛瑙寺虽然是“寺”,但是却是京城方圆百里唯一隶属皇家的尼姑庵。因受皇室庇佑,所以香火甚旺,日日前来礼佛的人络绎不绝。
玛瑙寺分下寺和上寺,下寺是不分阶层的;而上寺,是专为皇家所用。
上寺近山,环境清幽,说是适合拜佛,倒不如说是清修。
因是皇族人,不能正式剃度,只能以居士身份礼佛。
但这对亦憬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日日认真念经,只为修得下一世的姻缘。以此为信念。
她曾待在玛瑙寺的小祠堂,苦祈七日,给项影生渡魂。
整整七日,不食不眠。
我愿用我的一生,换影生苏醒一日,然后同赴黄泉。
若是不行,那求求你,求求你,让我们在来生相遇。
求求你,求求你。
一点一点地把头磕下去,再一点一点地起来。可她的虔诚,终是被辜负了。
凯旋佳音在耳畔响起,但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meng。
仿佛可以看到他在战场挥斥敌顽,可那也只是幻想。
佛祖能够给她的,就是这么多。
在无关生死的meng境里徘徊、相见。
有时空气好的时候,刚破晓之时,南宫亦憬就会出现在寺里的山坡上,眺望着东方。
那是项氏墓地的方向。那儿有她最爱的人。
清晨,寺里的晨钟声起,声声入耳,划破一个晚上的安宁,唤起沉睡中的人们。
她就站在山坡上,伴着木柱撞击铜钟的声音,数着一分一秒的时间。
山中雾来了,又散了;天晴了,又阴了。
不知她站了多久,空中已经乌云密布。
天渐渐暗了下来。再然后,淅淅沥沥的雨飘了下来。
起初是小雨,洋洋洒洒,后来的雨,就变得犀利起来,击打着大地。
南宫亦憬依然屹立不动。仿佛要和这山体融为一体,又像是即将要化作一块望夫石。
好想变成一滴雨,那就可以落在了你的坟头,和你共生死。她想。
她闭上眼,任凭风吹雨打。
冰冷的雨水敲击着她柔弱的身体,也敲打着她更加脆弱的心灵。
莫名的,她觉得这种淋雨的感觉很舒服。心凉的透彻,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出门巡视的住持看见了站在高处的南宫亦憬,惊讶之余,也着实纠结了一番。
毕竟,她不想去打扰她。
然而上苍没有给住持过多的时间去犹豫,因为下一秒,南宫亦憬就倒了下去。
只见她的腰身一柔,臀部先着地,整个人瘫在了草地里。
住持连忙扔了手中的伞,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大雨中,南宫亦憬全身被水浇得湿透透的,头发拧成了好几股,面上苍白无力,原本樱红的嘴唇现在已经是紫里透着白。
住持托着南宫亦憬的脑袋,在自己的肩上靠上了一阵。慢慢的,她才有了点意识,但仍然是半迷糊状。
半搀半扛的,住持也好不容易才把南宫亦憬扶回了屋内,在众人的惊异中,找了个床榻便让她躺下。
众人除去她身上的雨水,帮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喂了些姜茶,可发现她依然没有彻底醒过来的征兆。
摸了摸她的额头,手背都要被滚烫滚烫的皮肤给猛地缩回去了。
住持的师妹和修师太会些医术,连忙替她把脉医治。
“受了些风寒,又没吃没喝的,体质虚弱,再加上心绪难宁、积郁于心,这不,一下子都爆发了。”
听完和修师太的话,住持叹了口气,“红尘辘辘,看不破,扯不断,怎能渡得了下一世”
“师姐也要好生去歇息,虽然您体魄康健,但这冬末春初的天气,还是夹杂着寒意,您又淋了雨,还是多休息会吧。”和修婉劝道。
“我知道。”住持温声接话,“但是这孩子,实在是让人揪心啊。”
“唉。”和修师太也跟着又叹了口气。
“本以为她是能够放下了才到这儿来的,谁料到,她竟是这般的难以割舍。这样下去,只怕是对其有害而无一利,她会越陷越深。”住持摇摇头,无奈地道。
沉默了一会儿,和修师太又问“亦憬居士的病,是否要告知宫里”
“她病得重吗”
和修师太看着亦憬烧得红彤彤的双颊,重重地点了头。
“那还是和宫里讲一声吧,若是病得不轻,还需要宫里派太医前来诊治。”住持说罢,当机立断,立刻修书一封,派人给宫里送去了。
因为玛瑙寺向来主要和后宫之人有来往,再加上诚皇后特意暗中嘱托住持,有关亦憬一切的事皆不必打扰南宫冕,所以那送信的人便托禁卫军转交给诚皇后。
可偏偏就是这样巧,这日南宫冕得了空,就在西苑颐堂庭指导南宫硕习课。送信的禁卫军侍卫进来的时候,南宫冕正好看着门外全盛的梅花发愣。
这下那侍卫想在一旁躲着也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在南宫冕目光的注视下,把信老老实实地呈了上去。
若是一封平安信倒还好,偏生这是一封告知南宫亦憬重病的急报。当下南宫冕便急了起来,都想着要自己亲自去一趟玛瑙寺,最后因张贤学士前来的奏报而放弃了,只好让诚皇后和任太医一同前往。
那边虽然派了人去,这边在长安殿听着张贤汇报事务的南宫冕却毫无兴致,他蹙着眉,脸上是极度的不耐烦,满脑子都是妹妹的情况。
“陛下可是有心事”
“呃”南宫冕很抱歉地笑了笑,“有点。”
“那老臣想劝诫陛下几句,不知当说不当说。”
既然是规劝的话,南宫冕若是不听,岂不成了两耳闭着的昏君了无奈之下,只得做一个“请”的手势。
“陛下的心事,可是为了江山百姓”
“呃不是。”
“陛下的心事,可是因为朝中良将”
“也不是。”
“既然陛下所忧虑的,并非社稷,也非臣子,那请问陛下,现在还有什么是比老臣所奏报之事更为重要的呢”张贤顿了顿,又道,“这去岁的年收成关乎国家,还请陛下放在心上。”
此话甚是严重,但是南宫冕自知无理,也不想再和他辩驳横生枝节,所以也只能做羞愧状,连连点头称是,可心里却对他的不满又添上了一分。
好容易送走了这尊神,不知不觉间都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南宫冕这才能够彻彻底底地担心起妹妹来。
回忆起自己年少经历,那些风吹雨淋的日子,他的内心如锥刺般疼痛。
他受的难已经够多了,继续让苦难降临在他的头上也就算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身边所爱的人也受到打击
南宫冕不明白,为什么他爱的人,也一个个地离他而去。
院里梅花尚未谢,桃花已盛开。
时光流转,终究不给他机会回首。
或许那个真正需要看破红尘的人,是我吧。他想。日后若有机会,定当修行十日。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日后”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