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颜毕竟是个惜才的人,看到安临倒在了血泊中,终究也没有将他和他的士兵一起葬在乱坟岗,而是命人把他的尸首单独安葬在南安郡的斜山上,面南。
三日后,一封由北秦经歧山转来建邺的书信被送到南宫冕的手中。
是安临的讣告。
不过短短一月不到,东凉接连折损了两员大将。
不仅仅是为了国家的损失而感到难过,更多的,则是自己无法接受身边人一个一个的离去。
这种感觉,像极了被世界抛弃。
冥冥之中,南宫冕有的是不安和悲哀。心中那想要冲破命运束缚的感觉也就愈发强烈。
这种情况下,人往往会有两种选择。一种,越来越想要征服世界,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抛弃;另一种,是彻底的放弃。
父皇、母后、皇祖母、嫡长兄、桢桢、诚哥哥、拓答瓦、无忧、上官云深、王茗、安临、秦亭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人,最后也选择了避世,那么自己,就算拥有了全世界,那又有何用呢
他们都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努力的原因,大多是为了满足自己或是别人。南宫冕是为了后者,可是现在他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是真真正正值得他去努力的。
就算是有,那个人,也不一定会接受他。
天涯终是陌路。
但是相比这些打击,现在最急迫的事情,是打着“要为死去的北秦南疆民众复仇”的旗号的那四十五万大军本来是五十万兵马,在南安郡城外损失了近五万。
“拓颜亲率余部四十五万大军一路南下,气势高涨,我们国中可调动的不过是十万兵力,这如何相抵”
“是啊,这可是四十五万军啊,想必是北秦的全部力量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拓颜连他的皇禁军都给拉出来了”
“这不是要完嘛这连求和都难啊”
一群老臣叽叽喳喳,长安殿的殿顶几乎要被他们给吵掀了。
殿中央唯一一言不发的人,是张贤学士。
他低着头,想着些什么,然后,慢慢地又把头抬了起来,盯着南宫冕。
张贤的眼神是复杂的,复杂到连南宫冕身旁那位阅人无数的元渚公公都无法看出他心中所思所想。
而南宫冕,此刻并没有任何言语,他也在想着什么,眉头紧锁,神情严肃。
相较而言,最焦急的当属已经是皇太侄的南宫硕。
身为未来的储君,南宫硕其实并不想表露自己内心的急躁和不安他的皇叔常常教导他要稳住自己,但是现在的情况,他的心里也是混乱不堪。
毕竟是个孩子,脾性很难静得住,看着那一群吵得不可开交又是瞎忙活、说了半天没有一个可以出主意的大臣,南宫硕带着烦躁跺着脚看着他们。
站在南宫冕的身侧,毫无办法的南宫硕最终把目光望向了自己最信赖的皇叔。
南宫冕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像是拿定了注意一般,镇定自若。他静静地注视着这群老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南宫硕跟着皇叔已有不少日子了,他年纪虽小,但是学东西很快,心性坚韧,颇有主君风范。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也甚是厉害,仅仅是看了皇叔一眼,立马就明白了南宫冕的意思。
他上前一步,示意着群臣安静下来。
好容易这闹哄哄的长安殿静了下来,南宫冕喘了口气,神闲气定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茶盖,将茶盖在茶杯口轻轻搭了两下,然后抬起手臂,把茶杯送至唇前,开口啜了一口后,又抿了一下嘴,然后放茶盏回到桌上,盖上茶盖。
“西湖龙井的新茶,当属这明前茶最佳。”南宫冕略带伤感道,“果然不错。”
一旁的南宫硕没有明白,明明皇叔是在夸赞这茶,那又为何是一副悲感的神色。
“林机大人还在宫中值勤吗”南宫冕接着问道。
“舅舅正在赶来的路上,还请皇叔多加等候。”
南宫硕话音刚落,殿门外便出现了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
林机走到群臣前面,跪礼道“臣林机见过陛下,见过小殿下。”
“林卿请起。”
林机注意到,这一次南宫冕对他的称呼不是“林大哥”,况且这样急忙忙地招他来,四周又都是朝中重臣,莫非是有大事要商量没有犹豫,立刻想到了北秦南下的事
“既然大家都在这儿,有些话,朕就说明了。”南宫冕顿了顿,不是下定决心般的模样,而是异常的平淡,他说道,“北秦数十万大军直指我东凉建邺,可见这一回拓颜又是来势汹汹。十年前我东凉的重创尚未修复,这十年间他又屡次犯我边境,说句实在话,朕都不知,他北秦怎会有如此强大的兵力。”
“是啊是啊”台下一片附和之声。
但是南宫冕没有理会他们,他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朕想亲自去问一问北秦帝拓颜,询问他这个问题。”
啊
许多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一副没懂的模样;而反应过来的人,则是一脸的不敢相信。连近日来和他有些矛盾的张贤大人,像是听错了一样,都在一旁怔住了。一向支持他、信任他的南宫硕,都连连摇头,口里是含混不清的“不不”。
南宫冕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他定定地宣布道“我说,这一次出征,我去,新仇旧恨一同并了,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挺好。”
此话一出,长安殿顿时炸开了锅。
群臣纷纷谏言着。
“不行啊陛下”
“陛下您怎么可以去啊”
“陛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南宫冕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伸手端起茶盏,狠狠地把茶托底砸在桌上。
茶盖抖了三抖;茶托底发出了很清脆的声音。但南宫硕觉得这个声音很刺耳。
底下一片立马安静了。
“你们说朕是一国之主,那么他拓颜难道不是一国之主了吗”
“当日他正值而立盛年,挥兵南下,踏平我东凉北部,却最终没能击败我手中的三千兵马,落得了个平手;如今我是壮年,而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若论胜负,谁知晓呢”
这话说得群臣们哑口无言,明知不能让南宫冕亲自去,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若是诸卿认为我不该去,那你们认为谁合适呢”
一语刚毕,林机便大踏步上前,然后跪下道“臣愿意请兵前往北境,对抗北秦数十万大军”
南宫冕心中知其所想,不免一阵温暖。
“林卿好意,朕心领了。但是,若论对拓颜的熟识,林大哥怕是还不及我的十之一二。”
“可从建国至今,我东凉还未有一位陛下在位期间亲自率兵上战场的啊”林机劝阻道。
“那就让我来开这个先例吧。”
“可是陛下毕竟是陛下,陛下亲征,那么东凉该怎么办”
“你们既然认我为陛下,我又怎敢不尽陛下之职责”
“可是陛下”林机还想说什么,却被南宫冕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
“你们既然喊我陛下二字,那意味着你们认可我,愿意听从我,如今我下了命令,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违反吗”
“我们当初既然可以立陛下为帝,那自然也可以也可以”
其实这话是林机在恼怒中说出来的,他本来只是想反驳南宫冕,但是刚说出了前半句,他便后悔了。
“也可以废了朕,对吗”南宫冕心中湿答答的,他清楚林机的心意,可是嘴上丝毫不有任何的退缩,只怕自己的一点点软弱会被他们抓住,然后彻底击垮自己的这个想法。
“可是这里还有一件群臣不知道的事,”南宫冕依然是平淡的神色,“当初提出立我为帝的人,不是你们,也不是诚皇后,更不是宁潇隐那个无官无职的人。那个人,正是前朝皇帝,南宫诚。”
没有理会朝臣们是如何的反应,南宫冕继续道“先帝把旨意口述传达给了诚皇后,若是诸卿不信,大可去找诚皇后佐证。”
“既是先帝下的旨意,那朕便是正统无疑,你们还想怎样啊”
说罢,南宫冕扫视一周。
殿中的那些人鸦雀无声。没人能再想出辙来劝说。
南宫冕为了让这帮老臣彻底放下心,又道“北秦,我甚是熟悉;拓颜,是我最深处的敌人。若论对他们的熟知程度,试问朝中众人,有谁比我更强呢你们谁能够比我更有胜算呢”
“我自幼习武,难道连出征的机会都没有吗”
“你们难道忘了吗十年前的那一场,朕和拓颜最后是打成了平手。林卿前面想要请兵出征,那朕问你,你有把握战胜拓颜吗”
一连串的疑问,彻彻底底地让这群人给闭上了嘴。
最后,南宫冕把目光望向了众臣之首的张贤。
其实张贤这一次的想法难得和南宫冕一致,但是他并不想站出来替南宫冕说话。
什么十年前的建邺之战那日的情形和如今怎能相提并论
十年前,东凉国中强盛,都难以抵挡北秦的三十万大军,如今国中尚未恢复到那时的状态,又怎么可能敌得过拓颜亲率的四十五万大军
这一回的拓颜,举全国之兵而来,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要来亡东凉了。
南宫冕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知极有可能敌不过,偏要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呢
张贤迎着南宫冕的目光,坚毅且决绝,但是就是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最后,南宫冕撂下了一句话。
“不管你们同意不同意,朕要亲征。兵部即日起准备,朕给你五日时间。五日后,十万大军必须集结”
说罢,南宫冕转身离去,只给他们一个悲壮又坚定的背影。
承天殿里,南宫冕召来了众人。
不出一个时辰,南宫冕要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宫内各处。
那位东凉未来的储君,站在了母亲的身前,悲伤地看着他的皇叔。
方才在长安殿上,在南宫冕和群臣辩驳的时候,他一直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切,怔怔的。
直到反应过来的现在,他才能够彻彻底底地恢复他自己的情绪。
想流泪,但是他拼命忍着,硬生生地把泪水给憋了回去。
“林大哥,”南宫冕走到林机跟前,“刚才在长安殿上,对你说了重话,还望林大哥不要介意。”
“陛下这是哪里话,我”一个雄阔威武的汉子,这时竟然抽嗒嗒地说不出话来,“是是我我才是那个说了重话的人”
南宫冕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怎会不知道这是林大哥的好意呢只是你去自然和我去不同,拓颜此番亲自出征,有一定程度也是为了能够和我一战。想当初,我是他手下之人,如今竟和他比肩,他自然是不服的。所以他若亲自来,自然是我去应战。”
“可是四十五万大军啊”林机神情复杂,“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这怎么会是去送死呢”南宫冕柔声宽慰道,“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事例,不是很多吗我自幼通读各家兵法,难道这些还会难倒我”
林机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莫非,林大哥是不信任我”
“不不不我只是”林机实在不知怎样讲。
明明知道他是在安慰,可是,这些故作坚强的背后,是视死如归的勇气。
此去一别,今生难以再见。
“好了,不就出去打个仗嘛,干嘛这样紧张”南宫冕故意开玩笑道,“你呀,还是留下来好好儿地照顾这里吧。只有把我的大后方顾好了,我才能安心啊”
“是是。”林机躲闪着南宫冕迎来的目光。
不敢看他,怕下一秒会忍不住心里的苦水。
林机的眼眶,一阵一阵地发热,咽喉里也是一阵一阵地酸涩。
南宫冕有多犟有多拧,熟识多年,林机这才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原先的温和,不过是表象。
“对了,景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