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蛇年三月。料峭春寒。
昭武将军府上。有一座名为沉月的小楼。小楼位于府上西南。临湖而建。设计建造皆精美曲妙。可休憩可赏景。是一个风光无限的好去处。
时值正午。春日明媚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室内。晨起的寒气已消散大半。但薛婵还是穿了厚厚的压线新棉袄。外头又罩了一件粉色净面锦缎披风。
显得一张小脸越发的精巧。长发只在头顶挽了个髻。坠了一只双珠小银钿。一双大眼睛像是雨后的望月潭。灵动无比。
薛婵倚着铺锦荣的小方榻。几分慵懒之意,加之年纪尚小。便有了几分清丽的妩媚神态来。此刻小小的脸上都是促狭笑意。
手里捧着一碗热热的姜茶冒着氤氲热气。面前桌案上有一副描到一半的秋兰帖。字迹娟秀飘逸。虽力道微有缺欠,但却自有一股潇洒意气。
屋内除了薛婵。还有一个美貌妇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一头墨发浓密整齐。规规矩矩的梳成一个燕尾髻。只在鬓边斜插一朵珠花。正低头做一些针线活计。
半旧的月白长裙。却穿出几分清雅柔和的味道来。
“婵儿不知道。那裴尚书家的公子。早几日被皇上给召了去。不过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却在清仪殿里和圣上论了一个时辰的经史子集。
圣上知他早年有神童之名。便有意考教他。问他。你对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怎么看。”妇人说着抻了抻手里正在缝制的夹衣。
女儿身量渐长。腰却比以前更纤细一些。还要再往里收两针才好。
妇人望了一眼自己笼罩在阳光里的女儿,手中拈着线道,“你猜那裴家小公子怎么说。”,也不待薛婵回答,便捏了细细的嗓音,学着小孩子的语调,道,
“天地万物。得承天地。世间万人。得仰先贤。天下子民。得仰陛下圣明。便是最自然的道理啊。”
妇人起身将衣衫在薛婵身上比了比,淡粉湘绸细滑柔软。是做夹衣的好料子,
“你说。倒是谁教他的。怕果真是个神童呢。”
薛婵将茶碗放在案上,配合的起身。
嘴里咬了一颗梅脯,一点糖霜沾在唇角多添了几分病弱之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这般自以为是。怕是成了仲永之流。若不,怕也是个“伴食宰相”。
妇人不禁摇头嗤笑。前朝首辅刘珂幼时成名,觐见天子时。尚有乳母抱着,当时徽帝笑说一句。
神童不识五谷。
那刘珂便接了一句天子不知人常。一时成为美谈。
只是后来大太监温節之流作乱。彼时刘珂已是内阁首辅。却只愿因循隐忍,委屈求全。有人憎其有失风骨,便在其门题诗,才名斗山齐,伴食日已西。不见神童起,只知仗国欺。
后人常以伴食宰相论其少时聪颖老来却有失德行。是以纵然幼时聪慧。待至成年。却未必能成磊落君子。
妇人抬手捏了捏薛婵的脸颊,“我儿倒是生了一张利齿。”薛婵复又坐下,神色怏怏,“我也只生了一副利齿而已。”
妇人怜惜的抚了抚薛婵头顶,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也是她的一块心病,
“我儿虽然羸弱。但却不是一般女儿家那副软弱心肠。你这般坚韧心性。已是万金难得。待过了你爹生辰。我便将你送去莲溪庵静养。
虽然莲溪寺香火不盛,也只有休空与恕己两位师太。但佛门之地。越是清静越好。一来求菩萨保佑我儿日益康健。二来莲溪寺清静不受俗务叨扰。你也不必天天拖着身子去拜会各路官家夫人小姐。”
薛婵本有一时伤感。但见母亲如此反而觉得连累母亲忧心。便又对母亲说起宽慰的话来。
母女二人一时说笑一团。薛婵望向窗外。阳光里浮尘无数。薛婵伸手去接。什么也没有。
三月廿一。昭武将军生辰。上赐隆表。百官相贺。
沉月楼附近有一处名为羞阳的凉亭。小亭浮于月湖。四周垂幔。春风吹过。缥缈生姿。薛婵以手托腮,正捧着一本诡志杂记翻看。
薛婵今日梳了双平髻。又以一方淡粉巾帼将髻发收住。只在巾帼上坠了一小朵海棠。清丽大方。身上穿了一件粉紫色对裾长裙。上面罩了同色小云肩。十一岁的纤细身量已经隐隐透露风华。
“小姐。该喝药了。”奶娘端了一碗黑红色汤药并一碟云参糕来。
“奶娘。我冷了。你去把娘为我新做的披风取来。这药太烫。您回来了我再喝。”薛婵头也不抬。似是专心在看书。奶娘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药碗。
“那小姐可千万别将这药又喂了鱼。不然老爷知道了。怕是又要呵啧下来。”薛婵只摆摆手示意奶娘离去。似是那本杂记非常好看一般。奶娘见如此。便匆匆离去。
薛婵待奶娘走远。端起那药碗手腕一翻便已尽数倾入湖中。随后又捏了一块云参糕细细咬着。
奶娘回来看到空空药碗。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薛婵神色。
“小姐。您的药”
“喝了。”薛婵神色不动。不似作谎。
“可小姐。您今日点了朱唇。这碗沿却不见半分胭脂颜色”奶娘端着空空的药碗。心里已经了然。怕是小姐怕苦。这药又白熬了。
薛婵听到奶娘这般说法。不禁暗自慨叹。自己果然年幼。怎地没想到会有如此破绽。心下一时思量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
“我可以作证。她确实喝了。”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嗓音清亮澄澈,像是一声春雷。炸裂在这春日盛景里。久久不能平息。
薛婵纵然心思炼达沉静。毕竟还是稚子之心。自己这药既然没喝。听闻有人为她作证。不禁好奇抬头打量来人。
奶娘也循声而望,只见一个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人小鬼大的负着手一步步走进凉亭来。奶娘慌的上前行礼。
“见过裴郎君。”
那少年郎有礼道,
“婆婆不必多礼。我确实见到这位小姐喝药了。不过是她喝完以手代帕抹了胭脂痕迹。”
说着径直向薛婵走来。薛婵感觉到对方拇指轻轻摁了一下自己指腹。被摁的手就被举了起来。“您看。这胭脂痕迹在小姐手上呢。”
奶娘本就没打算逼迫薛婵喝药。她自进府以来,这几年见她奶大的小姐被汤药泡着。心里也是万般心疼。
今日所熬不过是一些滋补汤药。了不得在饮食上想办法进补进来便是。
如今见薛婵指腹确有微微暗红。又因裴家公子作证。便也不计较真假。
因薛婵尚未到及笄之龄,裴氏又乃当朝堂堂尚书。便也不愿计较男女大防过多阻拦。
只寻思着此事需报与夫人知道。便告了声退。要去为二人取吃食零嘴过来。却被裴玄贞给拦了下来。
“婆婆留步。”小小的少年一副老成模样。倒和自家小姐有点相像。
“裴郎君有何吩咐。”
“今日乃昭武将军生辰。我与父亲一同前来拜寿。只是前厅人多。大家都来考教我的学问。我觉得烦闷至极才偷偷跑出来。还望婆婆替我递个消息与我父亲。便说我在此处玩耍。让他不必担心。”这婆子既称了自己一声裴郎君。便定是识得自己身份。
奶娘自然应是。行礼退下。
裴玄贞扭过头来望着薛婵。春风忽起。湖面水光潋滟。粼粼波光倒映着意气风发的清贵少年。
“你家的柱子怕用的不是上等的丹砂。”少年人眉间几分俏皮的笑意。举着自己拇指给薛婵看。
他在亭柱上抹了一点赤红。摁在她的手指上。企图帮她蒙混过关。
薛婵虽未及笄。但已不是懵懂幼童。方才听此人与奶娘答话。便知是几日前母亲与自己提过的裴彻裴尚书之子。人称七岁能詩八岁能画十岁文章论天下的神童裴玄贞。
薛婵上前。按照同辈之仪夸张的行了一礼。
“小女子薛婵。多谢公子大义。”
明艳活泼。
“嫂溺叔援。权也。在下裴玄贞。因前厅喧嚣。外出透气。冒犯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无妨。公子倒是替我解了围。”薛婵平日里所见。不过爹娘仆众。裴玄贞的到来像是为她带来了不一样的新鲜感。薛婵觉得有一些细小的欢喜。
裴玄贞似是略略迟疑了一下,“小姐神色虚白。声气低沉。可是常有夜寐不沉。惧寒怕冷之症”
薛婵见眼前少年磊落大方。便也不遮不掩,“正是此症。裴郎君才名在外。莫非还精通医理”
“不敢承小姐谬赞。偶有涉猎。略通岐黄而已。”裴玄贞道,“近日在读医仙贺伯所著金匮要略,只可惜我家中只有上册。遍寻京都。只见了下册抄本。或有残缺。医药所用。性命相系虽一厘之差亦不可为真。”
薛婵将刚刚奶娘送来的披风系好,在石凳上坐下,看裴玄贞颇有几分憾色,便道,“裴郎君果然博学多识。金匮要略辨析精微,乃千方之首。
听闻贺医仙修著此书时凡觉一豪有异,便会反复验证。可谓医家至典。我有一册同录堂所得拓本。虽非全册。但所得部分。当无差异。倒是可赠予公子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