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再度隐去。
明珠和安德三二人将朱颜护在身后急急往后退去,两双眼睛都紧盯着朱门,生怕突然有什么东西破门飘出。
朱颜定了定心神,往桥的另一端看去,小福子等人早已跑没了踪影,而当他们远去时,擒藻堂内的鬼哭声也戛然而止。
随后,微弱烛光一闪,暗黑如地狱深处的堂内突然亮起了一抹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暗黄光芒,驱散不开不可见的黑暗,宛若鬼火粼粼,反倒令人汗毛倒竖。烛光映出了一条模模糊糊的人形影子,影子一晃,突然又变成了两条,慢慢、慢慢地往玄关处飘了过来。
安德三吞了一大口口水,声音抖得几乎都听不清了:“不、不要过来啊我们主子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
突然,死寂的空气中响起“噗”的一声轻笑。
明珠和安德三愣住,诧异地看向朱颜。
朱颜收住笑意,扬声对着门内道:“多谢解围。不知是什么人在里面,可否出来一见”
擒藻堂的大门闷声开了一条缝,一道冷若冰霜的嗓音沉沉蓦地响起:“皇后娘娘果真有一双慧眼。”
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仿佛夜半鬼声突然冒出,着实吓人。朱颜却一下子就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往门缝里瞄去,果不其然是一张熟悉的清冷容颜,瘦削无血色的一张脸在惨淡月光在笼罩下仿佛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扯线木偶。
“原来是绯燕啊。”
蓝贵人打开朱门走出,身后跟随着贴身宫女紫苏,主仆二人先后给朱颜福身问安。
安德三傻眼:“奴才给蓝贵人请安。”看了看蓝贵人身旁端着烛台的紫苏,这才明白方才门上为什么会映出两条人影了,好半天心里的惊惧才放下,猛擦了一把汗。
明珠略低头,未有直视蓝贵人,急急打千儿,道:“贵人万安。”
蓝贵人冷眸深含意味打量着明珠,冷声道:“大人不必多礼。素来外臣不得私进内宫,大人却是个异数,可见大人深得皇上、皇后宠信。听闻大人和皇后娘娘在年幼时便颇有夙缘,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明珠略显尴尬:“贵人谬赞。”
朱颜看着蓝贵人眼里有着疑惑:“莫非小福子他们要找的人是你”
蓝贵人薄唇扬了扬:“皇上已许久不曾见妾了,如今又有新人进宫,哪还会惦记着妾呢妾原以为他们是急着寻皇后娘娘,却原来也不是。”
朱颜往擒藻堂内扫去一眼,里边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见。蓝贵人见状淡淡道:“娘娘该不会以为妾在此私会情郎吧紫苏,带娘娘进去看看。”
朱颜含笑道:“不必了,本宫岂是这个意思”看向紫苏,“方才难为你了,哭得那般逼真,是个激灵的丫头。”
紫苏福下身去,道:“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吓着皇后娘娘了,万望娘娘恕罪。”
朱颜道:“快起来,本宫谢你们主仆二人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都是聪慧的。”
蓝贵人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也只是做了个顺水情,就是娘娘和大人没有在此,妾也不能让小福子发现我们,徒惹无趣的猜忌,救娘娘即是救自己,左右都是要那么做的。”顿了顿,又道,“娘娘莫要见怪,长夜孤寂,妾时常带着紫苏在此赏月吹风聊以打发时日,此处一到晚上便绝了人迹,是个清心的所在,不必担心会被人打扰,没想到今儿晚上竟会这般热闹。”
朱颜隐去眼中的疑色,笑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喜好,今晚还真是赶巧了。”
蓝贵人有意无意瞟过莲池另一头,面无表情道:“世事多有巧合,若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权当看不见便罢。”垂首,略弯腰,“妾尽胡言乱语了,娘娘切莫多想。宫人们差不多都走远了,只需走他们都找寻过的路回宫便难再遇上,娘娘还是尽早择路回宫吧,至于大人就有劳大人在此多停留片刻,待娘娘离去之后大人再出宫吧。”
明珠躬身道:“是,贵人思虑周全,”转而凝着朱颜,如墨的星眸满是担忧,“还请皇后娘娘先行回宫。”
朱颜此时的心思却全在莲池那一头,蓝贵人有意无意看过去那一眼,说的那句“胡言乱语”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她看的那个方向正是刚刚引来小福子寻来的那处发出水声的地方,会是什么东西落入池中还是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故意弄出声响以引来小福子那道逃走的人影又是谁想着便要往莲池那头走去探个究竟。
蓝贵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看着他摇摇头,眼中暗含深意:“娘娘若是再不回宫,只怕过会子该是梁九功急着来寻人了。”
明珠看着莲池那头,发出响声的水面早已没有一丝波动,平静的倒映着残败的莲叶,他的眼中也有疑虑,此时却顾不上多想,只道:“贵人所言极是,后宫不见了一位贵人,已然惊动了乾清宫,此时应是六宫都知晓了,皇上若是再找不着娘娘”
朱颜点头打断明珠的话,两眼始终不离蓝贵人,不再掩去眼中的疑色,末了拍拍蓝贵人的手背,来回看了看明珠和蓝贵人,道:“你二人担心些,安德三,咱们回宫”
待朱颜和明珠先后离去后,蓝贵人转身“呼”地吹灭紫苏手中亮着的烛光,对着擒藻堂内里沉声道:“出来吧。”
朱门发出一声闷响,一道颀长身影从开大了的门缝里钻出,看不清容貌,只能听见幽长沉闷的声音:“看来此处也不尽安全。”
蓝贵人的脸隐在了黑暗之中,只一双黑眸透着冷光,“这些日子不要来见我。”
“是。”幽长的声音回道,犹豫须臾最终还是问出口,“那莲池里”
蓝贵人静默着,却是紫苏开的口,冷漠的语声里仿佛微微透出几许无奈:“莫忘了,闲事莫管。贵人,我们走吧。”
当夜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宫灯尽数都点上了,宫人们当值的没当值的都低头齐整地候在廊下,噤若寒蝉。
朱颜方踏进坤宁门,圆月和宫棠便急急迎了上来。宫棠对着朱颜左瞅瞅右看看,末了舒了一口气,道:“主子万安便好,怎的这时辰才回来宫里都乱套了”
朱颜往宫里头瞅去,小声问道:“皇上来了”
圆月点头道:“是的,主子,皇上刚到,慧妃、荣嫔和平嫔也来了呢。”
“慧妃”朱颜搭着安德三的手背往内院走去,边走边问道:“到底是谁不见了大半夜的把人都急成这样。”
宫棠刻意小声道:“是钟粹宫颜贵人,今儿晚上皇上点了颜贵人侍寝,可谁知乾清宫的人到了钟粹宫却接不到人,翻遍了钟粹宫也没见颜贵人一丝儿影子,随侍的内监宫女竟也都不知贵人的去向,这下可把乾清宫司寝的内监急坏了,跟跳蚤似的回禀了梁公公,梁公公起初也没太上心,以为颜贵人上哪位主子宫里叙话去了,可派去六宫询问的人都回说不曾有哪位主子见过颜贵人,夜又渐渐深了,梁公公这下真急了,不得不禀明皇上,皇上寻找颜贵人的命令一下,小福子便匆匆领了人四处找去了,这还没完”脸上神色忽变惊恐,“小福子方才惊魂不定地回来了,说是找到莲池那边时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吓得可是不轻说、说是常答应的冤魂回来索命了皇上听了正龙颜大怒呢”
果不其然,朱颜前脚刚踏进内堂便见玄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小福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的表情看不见,不过也可想而知。
朱颜福身,道:“皇上万圣金安。”
慧妃在平嫔和荣嫔的搀扶下正打算起身行礼,朱颜忙的温言阻止道:“快坐下,你即将临盆,身子重,就不必多礼了,荣嫔和平嫔也免了礼。”荣嫔和平嫔各自谢过。
玄烨拍拍身旁的暗纹凤凰织锦明黄软垫,柔声道:“走了许久的路,倦了吧过来坐下。今儿晚上外头不安生,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外,叫朕担心。”
朱颜微笑谢过,“路上贪看月色,误了些时辰,忽见六宫人声鼎沸便知是出事了,这便着急赶回,竟不知是颜贵人出了事,”落座后焦急问道:“小福子,颜贵人还是找不着么”
小福子上半身紧贴地面,身子还是瑟瑟抖动着,就连声音也是颤抖的:“回、回皇后娘娘奴才无用,遍寻不到颜贵人踪迹。”
朱颜看向玄烨,道:“妾晚间去钟粹宫看望慧妃,只见着了荣嫔和平嫔,没见颜贵人前来请安,原以为颜贵人或许是身子欠安未作多想,现在想想该不会是那会子就已经”
慧妃水眸一眨,泪珠落了下来:“颜贵人是妾宫中的人,如今不知去向,妾竟毫不知情,是妾失责了。”
平嫔捻了帕子赶忙拭了拭慧妃眼角的泪珠,眼一红,哽咽道:“慧姐姐快别哭了,颜贵人或许是在哪里迷了路,梁公公这不还四处找着呢吗一定会找到的。”
荣嫔也劝道:“是啊,会找着颜贵人的,慧姐姐就是再心急也无用。姐姐这般爱哭,若是伤了身子伤了腹中孩儿可是不好。”
玄烨道:“荣嫔说的是。苏依尔哈行动已然不便,这么晚了本不该来的,若是动了胎气该如何是好颜贵人虽是你宫里的人,但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实在无需如此自责,夜深露重,天儿只会越来越冷,赶紧回去吧荣嫔,”眸光落到平嫔面上时,微微冷却,“平嫔,陪同慧妃回宫去,路上多照看着点儿。”
朱颜也顺着道:“去吧,赶紧回去歇着,一有颜贵人的消息,本宫即刻告知钟粹宫,慧妃就别担着这份心了。”
慧妃起身,三人旋即跪安告退。
玄烨冷眼睨着小福子:“没用的东西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人去若再胡言乱语,看朕治不治你”
“嗻奴才告退”小福子慌慌张张退下寻人去了。
朱颜接过圆月呈上的热茶,递给了玄烨,道:“皇上快别生气了,喝口茶稳稳心神。小福子只是胆子小,皇上别怪他,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赶紧找着颜贵人。”
玄烨眉头几乎都纠到一处去了,轻叹道:“你说都这时辰了,她还能上哪儿去这才刚入宫,四处都不熟悉,若是真迷了路,都闹出这般动静了,也该找着了才是。”
朱颜将玄烨的焦急都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有股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油然升起,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味好声好气:“宫里这么大,若是真在哪处僻静角落迷了路一时也难以找到,只要人没事就好,就怕”眼神一暗,又笑道,“颜贵人有其过人之处,想必不会有事的。夜深了,皇上明早还得上朝呢,还是早些就寝吧。”
玄烨终是短叹一声,点了点头。
一室宫灯昏暗,被不知从哪偷溜进的夜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慢慢渗进明黄织金丝纱帐内,寝床上的两人刚刚歇下,却都了无睡意。
玄烨翻身朝里,凝着朱颜的目光清亮有神,嗓音隐隐透出几许疲倦:“怎么,无法安眠”
朱颜规规矩矩平躺着,低低应了一声,“皇上不必管我,先睡吧。”
玄烨又盯着朱颜看了半晌,道:“前朝尚有诸事繁杂,无奈后宫竟也如此不得安宁,个个儿都不让我省心。”
朱颜侧脸看着玄烨紧蹙的眉头,忍住想要伸手抚平它的冲动,只是黯然措辞道:“中宫本应为皇上分忧才是,没曾想在我的管治之下,后宫不但不平静,反而接连出人命,说到底是我无能了。”
玄烨宽慰一笑,温然道:“我也不瞒你说,往昔的你优柔有余而缺之决断,彼时的你自然是难以管治这波云诡谲的后宫,但如今你不同了,也有了果敢决绝之时,已多有进益。你放心,虽然太后向来不理后宫事,但咱们还有太皇太后安康健在,这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都盯着呢那些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姑且让他们猖狂去,要不了多久必定会拨云见月。”
朱颜内心不置可否,面上只得微微一笑:“多谢皇上宽慰。”就是厉害如太皇太后又如何后宫若真如皇帝一句简单的话,常答应的死也就不会烟消云散,死后无从申冤。静了静,他忽然出神道,“皇上此时本应在乾清宫中为颜贵人所侍奉只是不知她究竟身在何处,她那样的一位佳人,可别是”
玄烨从自己的明黄锦被中伸出手探入了朱颜的朱红苏绣凤求凰锦被,握住了一只温润的玉手,眼前闪过苏想容绝美而不失英气的丽容,却也只是一瞬即过,“只当是她福薄了,”顿了顿,疲惫的声音里有敛去锋芒的凌厉,“无论如何,都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活着固然好,如若是死了”
朱颜听玄烨说得仿佛云淡风轻,脊背竟微微生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听得玄烨沉沉闷闷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耳边。
“你是皇后,你看着办就是。”
朱颜愣住。原以为他会说出“彻查死因”这样的话,却没想到出口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身为后宫的女人,命当真就这么轻贱
朱颜正感悲凉,想得入神,忽觉身上锦被被掀开一角,身上一凉而后一热,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少年气息和淡淡的龙涎香,直逼得他呼吸一乱,满面嫌弃地去推钻进他被窝的温热少年身。
“自己的被窝不要,非得挤在一起不成”
玄烨哪肯就此被推开,反而抱得更紧了,带着满意暖笑的脸埋进了香肩里,含糊不清的命令传出:“不许动,这是圣旨。”
朱颜僵着的身子越动玄烨越是暗中加重力道,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末了他只能睁大双眼瞪着玄烨,没好气道:“真拿你没办法。我的身子冷,别把寒气过给你了,赶紧睡回去。”
玄烨埋在香肩里的唇瓣微微上扬,这一笑,温热的嘴唇滑过朱颜细腻光洁的颈部,顺道烙下一吻,吓得朱颜浑身一激灵,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玄烨的眼底悄悄浮上年少的戏谑,口中一本正经道:“确是冷得像冰块,无妨,我给你暖身子,你给我暖心,便都暖了。”
暖心朱颜撇撇嘴,面上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却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
玄烨贪婪嗅着身边温软女子独特的幽香,困意已然袭来,迷迷糊糊之间嘟哝了一句:“都说高处不胜寒,我一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时常觉着冷得很,也只有你能暖一暖我的心了芳儿”
闻言,朱颜怔了怔,内心有一股酸酸的、疼疼的感觉荡漾开去,又像一滴温水滴突然落心尖,慢慢地晕染开了无以言说的温暖。
或许,玄烨的真心是这个“噩梦”之中唯一的一丝暖意。
冷殿如冬夜,远远的似有乌鸦的叫声传来,不尽真实,许是被淡化在了深深的殿宇高墙之中,宫灯孤寂漫漫,织金帐内却是暖若春夏。
紧闭的窗户上,明纸映着黑影婆娑,一双邪魅的蓝眼掠过一瞬的红光,透着来自地狱般阴森的恶寒盯着寝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忽有冷风拂过,明纸上只余下树影斑驳,清冷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