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酒楼里里外外都忙得热火朝天。
大堂内有一少年,向客旁立,报菜名至数十种之多,字眼清楚,不乱话,不粘牙,堂内一声喊,能令四座皆惊。
堂倌一职是推销揽客、售菜结账、服务收益总过程的一种形式的体现,也是何骏晨最主要的工作内容。
只见何骏晨每次一进后厨,再出来的时候就会端了一盘子满满当当的饭菜,实在放不下的就以宝塔状堆叠起来,只是上菜的顺序万万不敢出错。无人点菜时,就拿着长嘴茶壶四处羼水。有食客结账时,还需要快速心算代掌柜收账。一刻也不得闲。
不知不觉临近晌午,酒楼的上下两层坐满了人,何骏晨站在门口谢客。
忽然有一粒花生米在何骏晨的脑袋上砸了一下,何骏晨回头一望,发现宋辉站在大堂的后门处,只露出一个脑袋,见到何骏晨看过来后,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其过去。
扔得还真准。
何骏晨刚走到门口就被一把拉了过去,宋辉手里捧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捞来的花生米,堆着笑脸向何骏晨轻声问道:“哎你昨天是不是救了一个姑娘回来”
何骏晨一脸诧异,“什么姑娘你二五眼吧明明是个公子好不好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看个男的都觉得眉清目秀”
听到这话,宋辉顿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男的那就真没意思了,如果是姑娘的话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你想干嘛人是我救的,就算是姑娘也是许给我,关你毛事”何骏晨一脸鄙夷道。
宋辉翻了个白眼,将手里剩下的几粒花生米一口吞掉,拍了拍手,“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自己养活自己都够呛了,你还多带个人回来伺候,干嘛当吉祥物啊”
何骏晨脸一黑,反驳道;“你傻不傻你看见那个公子的穿着打扮了没有光他身上那件狐裘子的钱就够抵得上我一年的薪资了,绝对是个富贵人家,等他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就送他回去,到时候他家里人随便打赏一下,怎么也该有个百八十两银子吧”
宋辉这时仿佛窍门大开,往何骏晨肩膀上猛地一拍,“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何骏晨本来还想说在荒山上听到龙吟的事,但想想还是算了,说了也未必有人信。
“你今天不上课”何骏晨问道。
“不上,顾先生说他今天有事停课一天。”宋辉一脸得意道。
“哦”何骏晨有些惊奇,顾先生也是外地来的,比明叔还早几年,在这里没有亲人,他授课的态度更是风雨无阻。
“不过顾先生的饭菜你还是要送去的,已经做好了。”宋辉补充道。
何骏晨往外面看了一眼,掌柜不知什么时候又不在了,这也不奇怪,他向来是个甩手掌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要酒楼赚钱,其他的事他一概不上心,就连何骏晨救了一个大活人回来,他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
“好,那大堂那边你帮我照看下,我去给顾先生送饭菜去。”
少年二话不说进了后厨,扫视一圈,除了两位炒菜的大师傅以外,明叔在一旁当主案切一些诸如葱姜蒜之类的小料,帮掌勺的配菜。
孙华阳则是水台,负责鸡鸭鱼肉的处理,因常年累月与水接触,手指和脚趾已有些溃烂。
“华阳,顾先生的饭菜是这个吗”何骏晨指着灶台角落的一个食盒朝孙华阳问道。
孙华阳紧皱眉头打着鱼鳞,瞟了一眼,大声吼道:“对拿走”
何骏晨有点被吓到了,不知道好友为何突然戾气大增,但又转念一想,估计是让厨房的烟火气熏的,加上环境嘈杂所以说话大声了一点。
如此一来倒也没什么,少年拿起食盒就往外走去,路过明叔干活的案台时,他特意瞧了一眼,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只见明叔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白萝卜,左手用小刀在上面雕出了一朵牡丹花,刀起刀落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绕在刀身上,少年俯下身子想看个明白,却见明叔将手里的活一停,小刀“咚”的一声插入砧板,入木三分。
明叔神色俱厉道:“小子当真闲得慌”
“没有没有,我就一时好奇,我这就走,这就走。”何骏晨连连赔笑,一溜烟钻出了厨房。
来到院子里,何骏晨看见宋辉在大堂里吆五喝六,左右逢源,颇有老掌柜的风范,少年莞尔一笑,有些东西果然是天生的。
刚踏出大门两步,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柜台的宋辉喊道:“辉子,再帮我向你姥爷请小半天假。”
人在柜台的宋辉闻言后,双手一摊一脸无奈,随即调侃道:“又偷懒是不是又要找你的青梅竹马幽会去了”
何骏晨走得很快,宋辉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骏晨已经走在十丈开外了,不过就算何骏晨听到了估计也懒得去反驳什么。
宋辉望着何骏晨离去的背影,嘴里嘀咕道:“我老宋虽说长得不算风流倜傥,但至少也比何骏晨这小子有“钱”途吧,怎么就没姑娘看上我呢没道理啊。”
何骏晨一路脚步轻盈,穿街过巷,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城里字号最老的零食店留仙铺。
店铺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长发披肩,右手托着腮帮子,一双秋水眸子望着小巷尽头怔怔出神。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少女的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两个娇俏可人的小酒窝。
何骏晨老远就看见了她,蹑手蹑脚地绕到她身后,把手中的食盒轻轻地放在地上,走神的少女丝毫没有察觉。
“猜猜我是谁”何骏晨从后面一把蒙住了少女的双眼,少女肤如凝脂,惹得何骏晨一阵心猿意马。
少女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惊慌到惊喜,随即拿开何骏晨的手回头道:“是骏
晨哥哥”
“哟小曦越来越聪明了,来哥哥奖励一个”说罢,何骏晨身体前倾,想在少女脸上亲一口。
却没想到,少女先一步捧住了何骏晨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心疼道:“呀骏晨哥哥,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何骏晨挠了挠后脑勺,尴尬道:“唉,你骏晨哥哥我昨天造八级浮屠的时候弄的,别提多惨了。”
何骏晨还想说什么,却见少女已经一溜小跑,留下一个纤弱的背影,“骏晨哥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少女刚跑到后堂门口,迎面就撞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者假装吃痛状,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欸这急急忙忙的又是做什么”
少女头也没回,边跑边喊道:“爷爷,我去拿点东西给骏晨哥哥,你帮我招呼一下。”
见到老者出来,何骏晨笑道:“韩爷,拿三块蟹壳黄烧饼。”
老者叫韩冬生,是这家铺子的老板,心地好,做点心的功夫更是城里的一绝,在何骏晨六岁的时候,他的儿子儿媳把女儿韩妍曦托付给了他,至于小曦的父母是个什么样,城里人谁也没见到过。
不过,自从小曦来了店里之后,一些街坊邻居尤其是许多年轻小伙,听说老韩店里来了个俊俏的小丫头纷纷慕名而来,倒让韩爷的生意红火了不少。近两年也有不少这个姑那个姨的想给自家的小子提亲,可结果这丫头对谁家公子都不中意,偏偏对没见过几面的何骏晨亲昵有加,使得何骏晨在城里被不少同龄人记恨上了。
久而久之,大家还发现小曦有的时候会一个人坐在地上和一堆花花草草有e说有笑,大家也只当她是孩子心性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丫头挺可爱的。
“喏,小伙子,你的饼。”韩爷把打包好的两块烧饼递给了何骏晨,何骏晨也同时从怀里掏出八文钱他。
“嗯骏晨啊,你这脸上的伤是”韩爷接过铜板的时候抬眼看了一下何骏晨,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
何骏晨将头别了过去,尬笑道:“额这个嘛呵呵,一言难尽啊。”
说话间,生怕何骏晨等急了的小曦一路小跑回到了柜台,右手拿了一个女儿家装胭脂的盒子,右手拿了一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骏晨哥哥,给。”小曦一股脑的把两样东西塞进了何骏晨怀里。
不明所以的何骏晨有些茫然,但明显感觉到那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暖烘烘的,应该是吃的,“小曦,这两个是”
小曦瞪了何骏晨一眼,“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爱护自己,盒子里的是药,治外伤的,睡前涂在伤口上,第二天就没事了,另一个是桂花糕,是是我亲手做的,你回去尝尝味道怎么样。”
说道糕点之时,小曦的神态明显羞赧了起来。
何骏晨故作为难道“额,可是我身上没带够钱啊”
“行啦行啦,看在你是本小姐第一个食客的份上就免你的单啦。”
小曦还想说什么,回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爷爷,韩爷哪能不知道自己孙女那点小心思,借着干活的由头进了后堂,临走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女大不中留的意思。
见韩爷走后,小曦问道:“你救的是个什么人”
何骏晨被这么一问来了兴致,想调戏一下这丫头,“我救的那个人啊,是个英俊的公子哥呢,那穿著,那面相,啧啧,绝对非富即贵,怎么样要不要哥哥我帮你引荐一下”
“走开啦没个正形。”小曦娇嗔着推了何骏晨一把,朝地上的食盒努了努嘴,“你不是要给顾先生送饭去吗再不快点饭菜就凉啦”
”哦对呀“光顾着打情骂俏的何骏晨差点忘了这档子事,拎起食盒拔腿就走。
望着何骏晨匆忙离去的背影,小曦黛眉一皱,在后头叮嘱道:“骏晨哥哥桂花糕你可得藏好了,别让宋辉那家伙瞧见了”
“好嘞”
少女笑靥如花。
天荫城不过三百多户人家,一些穷苦人家的门户,何骏晨穿街走巷时大多认得,至于一些家底殷实的富贵人家,何骏晨是从来没去过的,就连在这种人家门口多站一会儿都会有站岗的门哨来撵人,说是像自己这样的人身上有晦气,会冲突了他家的贵气。
恰巧,魏家就是这样的人家。魏家宅子在天荫城是第二大的,仅次于刘家。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魏府”两个金漆大字,两旁的门柱上还有同样用金漆书写的对联。门口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加上还有昼夜轮班的门哨,十足的大富大贵之家。
何骏晨在经过魏家的时候特意放慢了步子,似是要引起门口两个门哨的注意。
“臭小子滚快点儿”其中一个壮汉冷声喝道。
何骏晨闻言后往前快跑了几步,约莫有十一二丈的时候转身做了个鬼脸,朗声骂道;“狗仗人势的泥腿子当心生孩子没腚眼”
“嘿你个小王八蛋有种就给你爷爷站住”
何骏晨骂完以后拔腿就跑,才不管两个壮汉在后头如何挑衅,但也正是他的这个举动,为往后的日子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少年自然不清楚各中利害,一路火急火燎,来到城内唯一的私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听老人说,这个馆舍在顾先生来之前还有一个姓崔的教书先生,只是后来不明原因就回乡去了,随后顾先生就来了,自称是崔先生的师弟,代替他教书。有几个乡绅有些看不惯这个“外来和尚”就提出要试一试他的才学,一试之下果然见识不凡,顾先生从此也就在天荫城站稳了脚跟。
何骏晨放缓脚步,慢慢凑到门口朝里看去。
一位穿着浅蓝色素衣长衫的中年儒士,盘
坐在蒲团上静静的看书,温文儒雅,平淡朴素,翻页之时犹为轻柔飘逸,世间万物仿佛在这一刻岁月静好。
“哈,是骏晨吧进来罢。”中年儒士突然开口道。
何骏晨一惊,姗姗进屋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端与顾姓儒士,除了几个小菜之外还有一壶酒他可从没见过顾先生喝酒。
中年儒士笑容和煦,“辛苦了,劳烦你每天送饭过来。”
少年腼腆一笑,“没什么。”
儒士往少年胀鼓鼓的胸口看了一眼,笑道:“嗯,有股桂花的清香,又从小曦那里占了不少便宜”
中年儒士言语暧昧,听得何骏晨小脸一红,心想自己和小曦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怎么在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见不得光似的。
想着,何骏晨拿出怀里的桂花糕将其摊开,笑眯眯道:“先生不必客气,一会儿我还要上北山祭拜我爹。”
“嗯,赶巧,我也有事要去一趟北山,我们一道走。”顾先生说完,并没有先动筷子,而是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品了起来,估计是怕吃过饭菜会影响糕点的口感。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没人说过君子不会嘴馋吧
顾先生吃相儒雅不假,但看着别人吃饭终究觉得别扭。
何骏晨起身走到学堂后院,瞧见一名穿着翠绿色长衫的双十青年正在摆弄着一叠宣纸,一张张宣纸被他整齐地摆放在一张纯羊毛的书画毡上,出奇的是那些纸上都只写了一个“羲”字,大小笔画不尽相同,应该是顾先生教学生写的,因为顾先生叫顾羲之。
青年也看到了何骏晨,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原本平静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厌恶。
何骏晨皱了一下眉头,嘴上仍是和气道:“敦哥,你看咱俩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吧有什么话不能放到台面上说”
青年姓李,单名一个敦字,取淳良敦厚之意,来天荫城两月不到,身世不明,只知道他读过书有些学问,每天就在顾先生身边帮忙教书,也不见他出来溜达,与何骏晨更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何骏晨是真的打心眼儿里摸不着头脑,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以至于李敦前一秒是笑脸后一秒就变凶脸。
李敦冷笑道:“没什么,世上有一见如故当然也有一见如仇,我只是单纯的看你不爽,没别的意思。”
何骏晨轻佻一笑,合身往墙上一靠,道:“哟那就真奇了,我记得某位伟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这么讨厌我,莫非你以前喜欢过我,但我对你没意思,你就由爱生恨哦天哪原来你还有龙阳之好”
“呵呵,与贱者言依于谦,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免得自降身份。”李敦说完就继续摆弄他的字帖,仿佛将何骏晨这个人忘了。
“等会儿,什么意思你说我贱”何骏晨面露不悦,和这些读书人拌嘴就是不爽快,动不动就“之乎者也”,倒不如泼妇骂街来得过瘾。
李敦就等着他发问,一脸得意道:“听不懂了意思就是和你这种低贱的人说话要谦让温和,如果狗冲你吠,你难道也要学他吠回去胸无点墨,你一辈子也就当个跑堂的了。”
“我特么李敦,你要是皮痒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让我来揍你”何骏晨气急败坏道。
“怎么想动手你可以试试。”
李敦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接着,庭院内刮了一阵微风,卷起了一旁摆放着的十数张宣纸在空中飞旋。
何骏晨瞧不出其中的门道,撸起袖子就想用拳头往李敦脸上招呼。而他身后,那些宣纸如有自我意识般的纠缠聚拢,结成一个硕大无比的手印,正要往何骏晨后脑勺拍下。这时,屋内飞出一把戒尺砸在手印上,手印当场溃散,宣纸散落一地。同步的,李敦惨叫一声,左手捧着右手手掌,跪倒在地,右手掌心通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样,表情甚是痛苦。
何骏晨被这一幕弄懵了,自己貌似不会隔空发功吧,“李敦,你小子别在这儿跟我装啊你,想碰我瓷是不是你当我是吓大的啊告诉你,我”
顾羲之从房内走了出来,语气平缓,“骏晨,我吃好了,收拾一下,这就出发罢。”
“哦。”何骏晨答应之后,回头向李敦做了个鬼脸,迅速跑进屋内。
中年儒士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戒尺,淡淡地撇了李敦一眼,转身扔下一句话,“予其惩而毖后患。”
李敦低着头,牙关格格作响。
馆舍外,顾羲之走在前面,何骏晨跟在后头。
顾羲之没有立刻往城外走去,而是在馆舍外悠哉悠哉地兜了一圈,并对着一脸迷惑的何骏晨笑道:“坐得太久了,先活动活动筋骨。”
何骏晨一路跟着走完一圈,两人才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馆舍后院中,李敦将散落在地上的宣纸捡起堆成一打,放在顾羲之的书案上用砚台压好。
无事可做的李敦,翻了翻书,玩了玩毛笔,倍感无趣。
他又重新站起身来往后院走去,一步一步轻而缓,直到门前,抽掉门闩将门一推,门外不见俨然屋舍,竟是万丈峭壑
青年神色从容,定住脚步极目远眺,少顷,嘴角一勾,一双不知悲喜的深邃眼眸中闪过缕缕金芒。
街道上热闹繁华,人来人往,但顾羲之与何骏晨两人似乎自成一个小千世界,尘愆不染。
顾羲之放慢脚步,等何骏晨与自己并肩时温和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去我那里旁听。”
何骏晨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少年不愿欺骗他。
顾羲之看透了少年心思,笑了笑,望着蔚蓝的天空,不知是在对谁说道:“无妨,一切随缘去罢。”
此时,日正中天,煌煌泱泱,顾羲之沐浴在阳光中,飘飖韵生,恍若神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