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声,叫卖声,吆喝声,构成了天荫城的街市;或者说是天荫城的街市成就了这一切。

平日里一贯走马观花的何骏晨快步穿梭在人群里,对于周围的繁华似锦毫不留念,因为眼前所见的人和事物都变得水汽朦胧一片模糊。

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养父陈守规去世的那天以外,这是自己第二次出现这种状况,比起委屈他心中更多的是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很自己的无能。在受到继母虐待时,他不敢反抗;在养父病重垂危之际,他无能为力;在被魏灵芸羞辱时,他忍气吞声。

现在,他终于崩溃了。

“朝廷办事闪开”

街道的尽头,一名骑马的驿差疾速奔驰而来,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百姓唯恐闪躲不及,一些摊贩干脆连摊位都不顾就跑开了。

面对官府之人的横行霸道,何骏晨本早已见怪不怪,然而,就在他将要快步离开之际,身后,霍地传来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马嘶声

紧接而来的,更是一阵阵凄厉惨叫,和群众连串的尖叫惊呼

何骏晨的的脚步登时一僵凝在空中,怎会这样为何邻街会如此喧哗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等何骏晨朝声源走去时,那里已满满的围了一圈人,何骏晨凭借着自己身躯较小的优势,硬是挤进了人群,随即就看到了让自己相当震惊的一幕。

赫见路中间,有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倒在地上,身下的土被大片的染红了,也不动弹,不知死了没有。

谁能想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居然也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只见围观的数十人中冲出一道身影俯身在老人身旁,正是何骏晨。

啊竟是他

这个老人何骏晨是认识的,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何骏晨却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容貌。

在何骏晨十岁那年的某日,天上下着大雪,他的继母徐氏感到心口忧闷,很不舒服。养亲陈守规叫来郎中,给继母号了脉。郎中开了药方,声称要治好这种病,只能喝鲤鱼汤才会见效。可是,到哪去买鲤鱼呢这个寒冷的季节,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卖鲤鱼的。怎么办大家为此都在发愁。这时,何骏晨二话没说,自己便独自一人向城外那个琬琰湖走去。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风雪越来越大了,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城外,一个娇小人影,在一众守城士卒惊愕的目光中迎着风雪走入城内,正是出城以后去而复返的何骏晨。

只是在他的手中却多了两条鲤鱼,天气寒冷,那两条鱼亦被冻僵了,被用草绳和树枝做的简易鱼钩直直的吊在那里。

天呐,难以想象男孩儿是怎么用他那弱小的身躯弄来的

雪遇热化水,鞋袜沾水湿透,男孩儿的草鞋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根本无从抵御,寒风便如针刺般摧残着男孩儿稚嫩的脚丫。

男孩儿脚底一滑摔倒了,手里的鱼在冰滑的地面上漂移出去老远,这一下摔得疼极了,但何骏晨不敢哭,因为一哭,眼泪便会冻住。

不远处,一个算不上挺拔的身影与男孩儿同样自风雪中来,那人背着竹篓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在积雪上,前脚踩实了后脚才会跟上,慢而且稳,一路走到地上那两条鲤鱼旁。

男孩儿当即暗叫不妙,这两条鲤鱼虽然在平时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在这个时节可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倘若被眼前这人捡了去是决计要不回来的。男孩儿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打定了鱼死网破的心理咬牙冲到那人跟前。可男孩儿却想错了,对方却并没有那么做,却见他将那两条鲤鱼捡了起来,递到了自己面前。

这时男孩儿才看清了,那是一张苍老的脸,但脸上却挂满着在年轻人脸上都不常见的笑容,那个笑容,就连冰雪亦会为之消融。

老人笑着用他那双粗糙而又温暖的手,抚摸着男孩儿冻得通红的脸蛋道:“孩子,这鱼是你的吧下雪天走路可得小心着点儿,可不敢这么莽撞咯。”

男孩儿接过鱼,点头道:“这鱼是给我娘捉的,她生病了,喝鱼汤能好得快些,谢谢伯伯,我得赶快回去了。”

男孩儿告别了老人,转身投入漫天风雪。

老人闻言一惊,没想到这孩子对娘这般孝顺,将来定是个知恩必报的好男儿,大有前途。

“孩子,慢着。”老人叫住了男孩儿。

“伯伯,你还有事”男孩儿回头望向老人,见他从背后的竹篓里拿出了一双外套满耳子的草鞋送到男孩儿面前。

老人笑道:“孩子,伯伯还卖剩了几双草鞋,见你是个孝子,就送你一双。”

“不,不行的,我爹说过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这鞋我不能要,您快收回去。”

老人欲再开口,男孩儿又马上补充道:“伯伯,不如你再给我一双,我用一条鱼跟你换。”

“为什么呢”

“我家条件不好,为了给娘看病抓药,家里已经花了不少钱了,爹的鞋子也很破了,所以另一双我要送给爹穿。”

“好罢,就依你了。”

“伯伯再见。”换得草鞋后,男孩儿在已冻僵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即转身没入风雪。

老人看着男孩儿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不禁感叹道:“唉,如果我儿子也有他一般懂事就好了。”

此后,虽然何骏晨的养母徐氏仍是对他冷眼相向,但至少没有再无缘无故的打骂了。

“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何骏晨急切地向周围的群众问道。

人群中有一个衣衫褴楼的妇人见何骏晨如此关怀这位老人,已热心抢着答道:“是刚才那个骑马的驿差,一路横冲直撞,这位老大爷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撞飞出去了,足足有一丈开外呢”

其余城民但听那女城民如此高声大叫,慌惶劝她道:“牛嫂说话轻声点若给官府的人听见你说他们的不是,恐怕你会有麻烦啊”

那个牛嫂道:“老娘不怕老娘已穷得快要投井了,还怕什么方才分明是那个驿差明明看到前面有人还视若无睹的策马飞驰,想不到那天杀的狗种竟然毫不勒马,向这位老大爷直冲过来,接着

嚓的一声,我实在不敢再看下去”

何骏晨闻言虽然震惊,但还能够保持冷静,眼见老人昏迷不醒,右臂血流不止,受伤处隐约可见白骨。免他失血太多而死,同时更一把撕下自己大片衣衫,尽快替老人的创口包扎,但即便如此也不是办法,必须找大夫以药草替他止血。

何骏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帮林逸峰治疗腿伤的大夫,天荫城第一名医常怀春。

何骏晨向人群中的一个大汉招手道:“这位大哥帮个忙,把大爷送到常大夫那里去。”

何骏晨之所以向那个大汉求助是因为他与另一个汉子是一起收泔水的,何骏晨与其有几面之缘但叫不上他的名字,此时正好可以借他收泔水的驴车一用。

大汉也不含糊,他立刻明白了何骏晨的用意,两人一同将老人抬上了车,临行前不忘让周围认识老人的城民将情况转告他的家属。

杏仙堂

“杏林”一词是中医学界的代称,出自神仙传董奉的传说,人们用“杏林”称颂医生。医家每每以“杏林中人”自居。后世遂以“杏林春暖”、“誉满杏林”等来称颂医家的高尚品质和精良医术。

为人医者大多谦逊低调,哪怕确有真才实学也是藏锋敛锐,绝不轻易外传。但他常怀春却是个另类,自打他定居天荫城后,便在城里开了一家医馆,取名“杏仙堂”。

杏林之人何以自称为仙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透露出一股无可比拟的傲气。

医馆之内,药香四溢,大堂中有两名束发小童,一人诊病抓药,一人在看顾炉火。

一名男童一边为眼前的男子把脉一边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说道:“嗯,你这是普通的风寒,我开一剂柴胡桂枝汤,你拿回去以水七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喝个三天就没事了。”

“好,谢谢小兄弟。”

就在男童拿起纸笔奋笔疾书时,门外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高喊,两个男童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悬壶济世你们两个快给劳资出来”

不一会儿,两名男童中的济世跑了出来,正是刚才为人诊病的那个。

济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车上受伤昏迷的老人,来不及询问缘由就对何骏晨招呼道:“快,先把人抬进去。”

何骏晨与那名壮汉一起将老人抬到了一张铺有白色绢布的大床上,大床瞬间就被染上了大片大片鲜血。

别看济世这孩子年纪虽小但手法娴熟和外面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完全有的一拼。

却见济世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又抓了一块纱布,将瓷瓶中的物什倒在纱布上后将纱布缓缓地贴在老者的口鼻处。

老人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为之一松。

接下来缝合伤口上药包扎俱是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看到老者已脱离危险,何骏晨当下松了一口,转而对济世刚才用的黑色瓷瓶产生了兴趣,刚想拿到手中把玩一番却被正好瞥见这一举动的济世喝止。

“别动那是麻沸散”

“麻沸散”

“嗯,就是华佗发明的那个。”

“不是说失传了吗”

“本来是的,但我师父周游天下去到华佗的故居发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草药,于是我师父就将这种草药带了回来并用数百种不同的药材测试它的药性,后来祖师爷保佑,还真让我师父又研究出来了。”

“卧槽牛壁”

虽然济世此时背对着何骏晨,但何骏晨依旧可以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得到他对自己师父的崇敬。

“唉你兄弟呢”何骏晨问道。

济世答道:“在后面煎药呢。”

“那我找悬壶玩儿去啦。”

这些年在天荫城枯燥乏味的日子里,除了去顾先生的私塾和小曦的零食铺以外子,就是逗弄杏仙堂的这对萌宝师兄弟了。

看着何骏晨一蹦一跳得离去,济世心里想的却是,“这家伙总算走了,终于不用霍霍我了,只是悬壶又该头疼了,唉,弃卒保帅也是没办法啊。”

天井中,一名与济世年龄相仿的男童正蹲坐在一排烧煮的陶罐前面,两只手托着下巴,脑袋后面插着一把蒲扇,鼻腔中发出轻微的鼾声,竟是睡着了。

这时,一个清亮又带有威严的声音在男童的身后响起,“悬壶,你好大的胆子啊”

还在打瞌睡的男童猛地惊醒,急忙朝身后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师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要罚我抄医书啊。”

“哈哈哈,我不罚你抄医书,我要罚你背医术。”

听见自己“师父”的声音突然年轻了许多,悬壶下意识抬头一看,原来是何骏晨在捉弄自己。

悬壶顿时没好气道:“骏晨大哥你真的是闲的慌啊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你居然还来捉弄我。”

何骏晨笑道:“哦,还真没看见,我可只看到你在偷懒哦。”

悬壶从到火炉旁加了点柴火,用扇子把火扇旺了一些后又退回原地,一脸苦大仇深道:“我天还没亮就开始煎药了,到现在还没歇过,我就打个盹怎么了你还想抓我坐牢不成”

何骏晨双臂张开,笑道:“哦,好好好,悬壶宝宝受委屈了,来,让哥哥抱抱。”

“哎呀,你真恶心。”悬壶连忙躲开,“我警告你可得小声点啊,我师父在里面睡午觉,你要是把他惊醒了,你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我和济世可就惨了。”

何骏晨还准备调侃悬壶,却听见济世在前面叫喊,“骏晨大哥,我忙完啦”

何骏晨急忙赶到大堂,“怎么样,这位大伯没事了吧”

老人此时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只是因为麻沸散的效果犹在,所以还未醒来。

济世道:“嗯,没事了,等麻沸散的药效过去以后给他开几副药带回去就可以了,唉这老伯的亲属没来吗”

“哦,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只是不知”

就在此时,一个粗狂的声音闯入众人的耳畔,“爹爹您怎么样了”

何骏晨一看到来人后,脸色一沉,幽幽叹道:

“真是冤家路窄啊。”

魏府

烟暖池塘柳覆台,百花园里看花来。

富丽堂皇的魏家大宅内,一处庭院中鸟语花香,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可见此地主人打理的甚是有心。

可此时的院中却充满了不谐之音。

曲名阳春白雪,表现的是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欣欣向荣的初春美景。旋律清新流畅,节奏轻松明快。

但眼下这曲阳春白雪却洋溢着怒气,原本清新流畅的旋律变得沉重而高亢,一双纤纤玉手正迅速而有力的弹拨着琴弦。

“噔”

弦断曲终。

凤尾琴上落下点点殷红。

“哼”女子一脚连琴带桌一起踢翻。

女子还不解气,又将一旁开得正盛的名卉一朵一朵得摘下,狠狠捏烂。

这女子正是魏灵芸,此刻的魏灵芸俨然就是一个发疯的母老虎,见谁咬谁,再无先前半点淑女形象。

“哎哎哎我的小姑奶奶啊使不得啊”

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从后一把拉住了魏灵芸。

魏灵芸看了一眼中年男子,没有继续发作,气呼呼地往琴凳上一坐。

男子也毫不忌讳,大大方方地往地上一座,紧挨着魏灵芸。

魏灵芸率先开口道:“爹你只顾摆弄你这些花花草草,就不知道关心关心我”

这中年男子正是魏灵芸的父亲魏先河。

魏先河一脸讨好道:“哈哈,咱闺女生得花容月貌,比二月里的鲜花还鲜艳几分,这区区几棵花草又算得甚么爹这不是怕你气坏了身子嘛。我听莺儿说你心情不好,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感触咱闺女的霉头”

“还不是那个姓何的野小子”一提起何骏晨,魏灵芸恨不得手撕了他。

魏先河笑道:“哈,我还当是杨天泽呢,原来是那小子。”

魏灵芸冷哼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那个何骏晨,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早该把他赶出去了”

“唉,那个何骏晨不过是个野小子,不懂规矩更没教养,你与他怄气做甚么”

“他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毁了。”

魏灵芸说这句话时异常平静,但知女莫若父,魏先河明白闺女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那本西厢少女记是女儿的心爱之物,作者豫陵不解甲更是她的偶像。

魏先河拍了拍女儿的后背,道:“不就是本书吗为父明日让人再去买一本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被戳到痛处的魏灵芸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失声道:“不不一样我的那本上面有豫陵不解甲的亲笔签名全天下只有五本还是姨母废了好大的力气帮我弄来的。我不管我一定要叫人把他打成残废扔出城去扔出去”

魏先河无奈道:“好罢,这事怎么办随你,不过眼下爹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魏灵芸一愣,用眼神询问父亲。

魏先河嘴角一扬,道:“你姨母要来接你了。”

魏灵芸脸上忽地一喜,“真的什么时候”

“年后。”

“怎么要这么久”

“没办法,你姨母手上还有要事要办,一时抽不开身,不过好歹是有一个准信了。”

“那顾先生那边怎么说”

“顾先生那边自然有为父出面解释,你无需操心。”

魏灵芸点了点头。

在魏灵芸的记忆中,自己这个姨母可以用神秘莫测来形容,终年戴着长垂及腰的淡蓝色眼纱和雪白的广袖长裙让人印象深刻。

魏灵芸第一次见到她时只感觉眼前一片朦胧,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宛如冰雪世界里的仙子,似梦似幻。

听爹说姨母和娘都是师承一个神秘的教派,两人感情也一直不错,但除了自己以外对魏家其他人总是有股疏远的感觉。

“老爷,小姐。”

魏家父女身后传来女子轻呼,正是魏灵芸的婢女莺儿。

魏先河道:“什么事”

莺儿道:“外面有位姓李的公子说是有东西要交给小姐。”

魏灵芸秀眉微蹙,道:“什么东西”

莺儿眼神有些闪躲,吞吞吐吐道:“他他说是给小姐送送“肉”来了。”

魏灵芸只当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不耐烦道:“什么肉莫名其妙让他滚”

莺儿怯生生道:“他说是,是小姐的“心头肉”。”

魏灵芸猛然一惊。

烈阳高照,李敦在和魏家的丫鬟打了招呼以后就在不远处寻了个阴凉地站着等魏灵芸出来,无事可做的他正低头盘算着什么。

少顷,朱漆大门里走出个端庄秀丽的可人儿,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正是魏灵芸与其婢女莺儿。

虽然魏灵芸和李敦无甚过节,但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魏灵芸道:“听说你有东西给我”

李敦也不遑多让,同样冷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白色绸布包着的扁平物什交给魏灵芸。

魏灵芸打开一看,正是自己那本西厢少女记,作者签名,书本内容,丝毫不差,一时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绽放出了鲜为人见的笑容。

看见魏灵芸的笑容,李敦却并无多大触动,只是淡淡道:“先生说了,叫你莫要为难姓何的小子。”

魏灵芸仔细一想,暗道:“是了天荫城里也只有顾先生才有这本事了”

说罢,李敦便要转身离开,只听魏灵芸在后面叫住了自己。

“等等,回去以后替我谢谢先生,先生的恩情,灵芸没齿难忘。”魏灵芸说完后深深鞠了一躬。

李敦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一旁的婢女莺儿心道:“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心的,知道小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所以拿布包着。”

李敦自然是知道的,有一次杨天泽不小心错用了魏灵芸的毛笔,魏灵芸一气之下就把那只毛笔折断扔了出去,这一幕恰好被他瞧见了。

这样的两个人,算不算得上一对奇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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