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二年前北境大雪灾后,匈奴来犯,干戈不止,加诸难民南下,大越朝社稷很是动荡了一段时间,四五年里又是北境失守,又是地方叛乱,废除一位皇后,圈禁两位皇子。
当时的七皇子刚刚及冠,迎娶顾家二娘为皇子妃,次年便携妻子上了北地战场,两年时间收复北境失地,加封平北王,也一度被牵制在北境不得回京。
平北王虽然险胜,但军中将士死伤过半,匈奴铁骑却依旧在关外虎视眈眈,和谈定在草原王帐,文书尚才一来一回,匈奴单于在王帐外将大越使者斩杀,北境战火复燃。
也是自那时起,大越朝对内政管理开始严苛起来,对于这点容娘是佩服万分的,回望前朝多少代,往往是外敌还未彻底打破国门,内里自己就先乱了阵脚,但凡打仗必定致使民不聊生,大越与匈奴的第二次战争或许是汲取了先前北境失守的教训,又或许是皇帝陛下铁血手腕,再没出现内乱。
她们这些远离战场的地方除去有些人家中男儿被征了兵,这些年仍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
照常的勤勉农桑、教养儿女,扬州城也还是那个歌舞升平的温柔乡,只是城中多了些守兵,粮税也逐年增多。
早年没有天灾人祸的太平时节,良田是十税一,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不管田产几何,只要是耕作五谷的田地,统统每亩一石的粮税,每个成年丁口还要交纳布两丈、棉三两,每年在当地州府辖下服役一月,若要以银代役,银钱比从前翻了三倍,上河是殷实富裕的大村,但这些年村民的日子也是将就过。
州府下属各县衙每月中旬要到州府商议政事、领听上命,而各县衙下属吏员则是每月初十、二十、三十这三次到县衙去议事、汇报治下民生,村长就是打算在初十去县衙议事后找主簿文书给容娘家修改户籍黄册。
还有黎家那大郎,也是上河籍人,入伍十年如今伤成这样的回来了,黎家又是那么个情况,村长去看过一眼,觉得黎大郎怕是不能活,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上报归籍。
黎大郎被抬回村时身无长物,连军贴都弄丢了,归籍要费好大功夫,若是他过几天就死了,又要废一遭功夫销户,壮年丁口去世,上官看了也心烦,村长最终还是打算暂不给黎大郎归籍,且看他造化吧。
初十这天,村长家的长工早早地套好了骡子,这年头,好马匹大都供给北地,寻常人家养不起马匹,多用牛、骡代步,也有骑小毛驴儿的,但要拉一车人,还是骡子有脚力。
乡下人家不讲究那么多,村长虽是一村吏员,但也是和气乡老,每次逢十进城都有好些妇人坐他家骡车去赶集,倒也不是贪图几个车钱,主要是大越不给女子立户贴,但无论府城县城,只要进城就得查验户贴。
女子要进城要么随行父兄丈夫,或者手持户籍,但户籍文书是很重要的东西,遗失会问罪,放在家中轻易不敢动用。
村长有吏员官贴,跟他同行可以直接认证本村民女民妇的身份,省了一遭城门吏验看,因此,几乎每月有那么一两次,村长清晨去梓桐县城的骡车上都满满当当是些背着小背篓的女娘。
容娘也背上背篓去村中心大路上跟骡车集合,小睿仍旧送到刘家,拜托刘大娘照看,骡车上已盘腿坐了五六个女娘,都悄悄看她,她学着春娘把背篓挂在车沿,上前问候村长,村长坐在驾车的长工右手边,背对着身后的小娘子们,春娘拉着容娘从后头上车,盘腿坐在了车尾。
长工得儿一声又抽了鞭子,骡车行动起来,惯性晃得容娘往前一扑,一位杏眼的小娘子扶住了她,“你怕是坐惯了马车,不习惯坐骡车吧,看,用手这样抓着车沿,就会好些了”
小娘子看着十五六的年纪,倒也没有恶意,话语中藏些不经世事的天真,有些像阿杞。
容娘谢过她,顺势问她名姓,却是村长的孙女,名唤李蓁儿,又经春娘介绍,与车上其余几位娘子交谈起来。
这次进城的除了春娘是作陪容娘,其余都是还未婚嫁的小娘子,年龄都比容娘小,她们能自由进城,就说明家人宽待,不然这耕作时节,要么随家人下地,要么就得负担家中七成家务,聊开后这些在家中颇受宠爱的小娘子纷纷可怜她失去父兄护持,各自宽慰她几句,又为她往后营生出些天真注意,也只是找些话儿说罢了,容娘并不在意,慢慢引导着大家转了话题,开始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些八卦。
骡车晃悠了一个时辰就到了梓桐县城,临近城门时,村长终于不再闭目冥想,转头叮嘱这些小娘子进城不要分散,最好是都在一处逛,也不要乱花钱,买够家用就到城门口的茶摊儿等他,说完又转过头去,容娘猜村长是觉得女孩子们一处叽叽喳喳让人心烦,但他的确是一个心软又善良的老人家。
八个城门吏分作两组守在城门前,进出的百姓排了四队等候查验,提篮子背包袱的两队,挑担子赶车的两队,出城的人衣着明显更讲究些,也有走村串户的货郎,挑子里花样百出,还没出城已做成了几单生意。
进城的大多就是乡下上来赶集的,也有菜贩子、卖野味的、卖鸡蛋的,容娘她们这一车的年轻小娘子也实在瞩目,唯一的已婚妇女春娘不得不下车站着,为她们挡住些打量的视线,主要是挡住容娘和蓁儿,天真甜美的少女和戴着孝楚楚可怜的女娘,任谁都要多看上几眼。
村长拿出自己的官贴给城门口坐在小案后查验户贴的小吏,小吏觑了眼那一车的女娘,又问过车上这些女娘的户籍身份,便放他们进去了。
因是村长,所以没有收进城费,不然若非县城户籍,进城时男丁每人要收两个钱,女子虽不收钱,但若赶了能坐五人以上的大车,就要收十个钱,进城卖东西做生意的则是五个钱。
进城后,长工牵着骡车去了一旁的车马行,那儿给两个钱就能存放车马,还供给一顿草料食水。
村长再次叮嘱了这些不省心的小娘子,又单独跟容娘说了户籍的事儿,就自己走去县衙了。
春娘和容娘要先去西市木材行看看,其他小娘子则想先去布庄看时令衣料,最后分了两队,春娘和容娘带着表示要跟她们一起行动的蓁儿去了西市。
说是去木材行,其实是去棺材铺,到了店家门口,蓁儿又有些害怕了,说不敢进去,棺材铺周边几家商铺都不是做大众买卖的,也没个铺子合适她女孩儿家去逛,只得嘱咐她在店门外等着,不要乱跑。
容娘询问过老板,铺子里通常是接单订做棺木,少有人直直上门说要买成品棺材的,现下能卖给她的只有一双上好的樟木棺,才刷过大漆,棺头寿字儿还是调了金漆写的,要价四千五百钱。
“容娘,这实在太贵了,家中爷奶的那双棺材也不是这么好的料子,你要还,订个差不多的还就是,我那大伯只是嘴硬心软,你不必听他说那些话”
刘老爹和儿子刘山义与陈家父子交好,容娘父兄去世时家中只有个心怀鬼胎的嫂嫂,实在是无措,多亏刘老爹将父母早备好的棺木借来装殓,他父母和大哥同住,借棺木时他大哥大嫂要求的是下葬后立时还回去一双棺木。
这几天容娘在家中闭门不出,张娘子来她家送了一回鸡蛋,说到了这事儿,说刘家大嫂颇有些忿忿呢,怕她还不起好棺材。
其实人家当初肯借,容娘心里就只有感激的份儿,又怎么可能与她家斗气。
“我不是为那立时还的话儿,父兄横死,实是遭人忌讳的事儿,刘家叔婶肯借,我心里一万个感激他们,也感激你祖父母愿意让出寿材,这只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也是陈家应该做的,春娘你不能推辞”
四千五百钱之多,要用小箱子才装的下了,容娘当然不可能扛着一箱钱出来逛市集,当下便付了银子,老板还不太情愿收银子,实在是近日北地兵事渐歇,铜钱与银的兑换比例上下浮动的厉害,去年四千五百钱还能兑银五两半,今年就只能兑四两七,但也不能把到手的钱往外推,容娘用老板的剪子剪了碎银,看他称了,便签货契留下地址,让老板送到上河村刘山孝家里去。
办完事出了铺子却没看到蓁儿,四下寻她,只见前头街口一群人围着看什么热闹,蓁儿正在人群后头垫脚张望,二人走上前去,春娘伸手敲了下蓁儿脑袋,吓她一跳,捂着脑袋委屈看着两个姐姐。
“春娘,做什么敲打我”
“还问,叫你在外头等我们,你却跑来看什么热闹”
“哎呀,说这边死了人呢,我就是,好奇”
“好大胆的丫头,死人你都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看着还没断气儿呢,有点可怜”
春娘不听她说,拉着她便要走,蓁儿嘴上讨饶,却还是一心八卦好奇,挪不动步子,听周围人七嘴八舌讲这事儿。
“听说是城外头救进来的,脖子上有个军牌儿,是个退伍的吧”
“我在城门口看见门吏查验那牌子的,就是北地退下的,才准人带他进来,只是救他那人是个穷鬼,一听要那么些钱,就丢下他跑了”
“伤成这样子,就剩一口气儿了吧,我听说空山那边儿闹山匪呢,怕不是遇上匪贼了”
“哎呀,这匪贼这样猖狂?衙门不管吗”
“怎么不管,见天儿的四处查看呢,半点踪迹没找着”
“呵,梓桐县衙那就是一群酒囊饭袋”
“不能这么说啊,我叔伯兄弟就是县衙做捕快的,忙的饭都没空吃啦”
容娘其实没心思凑热闹,也不太关心一个濒死的陌生人有如何如何的故事,春娘扯着蓁儿走,她便跟在后头,错眼间瞧见了那医馆前头横躺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