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仰面躺在地上,穿一身黑色劲装,头发散乱遮盖了面庞,身下有些血渍溢出来,一身黑衣怕也是被血浸透了的,人昏迷着,双手却紧握成拳。

天气晴朗的过头,整片天空连一丝云彩也看不见,日光鼎盛,晒得人些微出汗,容娘用手背探了探额头,正要回头离开,恍惚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突然愣住,猛地再回头去看。

躺在地上那人腰间系着一枚平安结,乍一看只是普通墨绿绳子编的,阳光下却泛着些金属光泽,普通线绳没有这样的,只有将蚕丝和金丝绞在一起编成绳子,才是这样效果。

容娘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跟针线房学手艺,那段时间恰逢北地战事吃紧,朝野上下提倡简朴之风,但扬州这样烟花风流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穷奢极欲的典范,顾府诸类钟鸣鼎食之家又岂会真的节衣缩食,于是那一二年间,扬州豪门大户之家不着寸金寸锦、不饰金玉珠翠,却明里暗里比着谁家衣饰更加低调内涵又不张扬,容娘那时琢磨着把蚕丝和金丝绞在一起打络子,府里郎君娘子都爱穿戴。

她突然扒开人群冲过去,跪伏到那男子身边,先去探他心脉,还是跳动的,立即朝着医馆里喊,“大夫,快抬进去救治!不会少你诊费!我有钱!”

听见有人认账,药铺的伙计终于将人抬进后头屋里去,容娘也赶忙跟进去。

外头围了一圈的人吵嚷声更大了,猜测这乌发如云的小娘子与地上那半死不活的男人是个什么关系。

“容娘,你做什么,你认得他?”,春娘和蓁儿被吓了一跳,赶忙也跟着她进去。

看着这儿人太多,容娘留了个心眼,没说实话,只道,“我家从前在北地也有些亲戚,遭了灾大家四处逃就离散了,我记事儿早,刚才看清了他的脸,这人分明就是我三堂兄”

“啊,这样巧?”,蓁儿瞪着眼满脸惊诧。

春娘也将信将疑,“是啊,哪有这样巧的事儿,你别是认错了吧”

容娘当然不认得什么三堂兄,她在世的亲人大概只剩下小睿,那黑衣男子,是顾府三郎君顾谨。

顾三郎如此身份,又与匈奴打仗立了大功,此时该正是受功封爵无限荣耀的时候,怎么却受伤濒死倒在路途边,发生了何事才会如此?容娘什么事都不知道,但也直觉不能轻易泄露三郎的身份。

“不会错的,我三堂兄左肩上有一颗圆痣,小时候娘戏说三堂兄这是背负大志,请大夫帮忙查看一下就知道我没认错了”

医馆内堂那不给钱不看诊的大夫给三郎脱衣服处理伤口,往背后看了眼,对着堂外说的确是左肩一颗痣,请小娘子先把二两诊金付了,药钱另算。

容娘对这毫无医德的大夫无语了,有些怀疑他的医术,悄悄询问春娘,春娘却说这是县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医馆了,出名的好手段,也是出名的死要钱,跟棺材铺子开在同一条街上,他家大夫曾言,若是连他都治不好的病,趁早的买棺材为好。

这是什么无良大夫!容娘掏了诊金,小声怪怨,却被里头那大夫听见了,他走到门边,狭长双眸微微眯起,“再说我坏话让我听见了,你就去给你堂兄买棺材吧”

容娘被他噎了一下,不说话了,放下身后的背篓,让春娘和蓁儿自己去逛,她要在这儿守着顾三郎。

春娘她们待在医馆确实不方便,且容娘三堂兄还是个成年男子,她们也不好跟他同处一室,就听了容娘的,自己出去逛了。

她们走后容娘才进了后堂,她倒是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从前是顾府侍女,早年顾三郎还住在老夫人院中,她甚至贴身照顾过顾三郎生活起居,奴籍婢子和主家郎君,讲个什么男女大防呢。

这家医馆正经大夫估计就这一个,小伙计在前头看顾,那大夫粗手粗脚的给三郎擦洗伤口,恨不得把血肉一同搓洗下来,顾三郎还没醒,却疼的哼出声来,容娘看得心惊。

“刚才是我冒犯了,不知大夫您贵姓?给您陪个不是,还请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大夫手上没停,像搓抹布一样清洗三郎□□脊背,冷笑一声,“免贵,姓柳,你也不用跟我赔不是,钱到位了都好说”

他这样的态度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容娘想想前世的医患关系有多紧张,又觉得可以理解,医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济世救人的那是圣人和政府该做的事儿,平白无故的,确实是钱货两讫来的清楚分明,想通了,对柳大夫也就不排斥了。

她挽起袖子,“我来清理吧,柳大夫,你…你把我堂兄结痂的伤口都搓裂了”

柳大夫动作一滞,脸上神情有些不耐烦,“他这伤口里有脏东西,搓裂了清理干净才好上药,免得破伤风”

“是是,但我堂兄身上实在太脏了,都是血渍,我给他擦洗干净了您再给他清理上药,可以吗”

听她这样说,柳大夫也乐得有人动手,把帕子扔进铜盆,做了个手势让她去。

到底是十来年的职业侍女,容娘照料人还是很有一手,请大夫帮忙换了几次铜盆的清水,给三郎没有伤口的地方擦洗的干干净净,露出的那些伤口也就格外惊心动魄,全身上下还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好几道大的刀伤斜着劈在他背上,这会儿没流血了,皮肉翻卷着,红肿发炎,还在往外溢出组织液。

容娘怀疑三郎不再流血,是因为血都流尽了。

等她清理干净,柳大夫开始处理伤口,说致命伤是后心的一道箭伤,三郎大概是中箭之后自己拔了箭头,那箭头上绝对有生锈的倒钩,生生撕下了一块皮肉不说,伤口也有些感染了。

坐在一旁看着柳大夫给三郎处理伤口,他把柳叶儿刀用火烧了又过了酒,割下三郎伤口上的腐肉,将那些翻卷的皮□□合,看起来有些恐怖,但容娘只觉得有些心疼。

她对三郎从来不是男女之情,虽然这一世年纪小些,但三郎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她照顾他起居,给他做好吃的,给他缝衣裳,给他编平安结,最后,送他去北地出征…

三郎追随平远王赴北地征伐匈奴时才十六岁,如今已六年过去,他从少年郎君长成一个伟岸的青年男子了,边境苦寒之地将扬州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锤炼成这幅精壮悍实的模样,容娘恍惚间有些不敢认。

伤口还没处理完,医馆就来了衙门的人,村长居然跟捕头一道来的,他看见容娘在这儿也有些惊讶,以为容娘怎么病了。

“不是我,村长,我好好的呢,蓁儿跟着春娘也好好儿的”,得知村长跟捕头一起来是因为城门吏通报这儿医馆有个遭遇山匪的人,还挂着军牌儿,疑心他遇着的,跟上河陈家和黎家大郎遇着的是同一拨匪徒,就来看看。

容娘此时对父兄的死因有些存疑了,这些年来朝廷治理地方手段极为严苛,怎么轻易就出现这样厉害的山匪,杀了她父兄,同时又伤了三郎和那黎家大郎,听说黎大郎也是北地回来的军人,怎么就那么巧呢

纵然她有千般疑问,这会儿也不敢轻易诉诸于口,只是掩着脸强行流泪,哭哭啼啼对村长诉苦。

“天杀的贼匪,村长,里面那人正是我失散十多年的堂兄呢,他浑身的伤,教人简直不敢看,我家人这是得罪哪方神佛了,先是我父兄,如今遇着堂兄也成这样,我,这叫我怎么活”

村长被她哭的乱了手脚,也叹着气骂那接连伤人的贼匪,跟他同来的差爷们一脸愧色,一边庆幸自己出去巡逻没遇着这些贼匪,一边又同情眼前这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一丝诡异的念头:这女娘命硬啊。

容娘成功带偏节奏,她哭诉强调父兄的死亡导致没人再去注意贼匪和“北地军人”之间微弱奇妙的关联,她哭够了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脸,戴着孝一身素衣的美貌小娘子,两眼微微红,香腮划过泪痕,乌发如瀑掩着单薄背脊,她这会儿的一些小小的不碍事儿的请求,没人会拒绝。

“我也不知我堂兄落籍何处,他这昏迷不醒的,身上钱财户贴俱无,怕是都给贼匪搜罗去了,只剩块军牌儿,村长、差爷,能不能通融通融,看在我一家俱糟祸殃的份上,让我带他回村去照料”

在捕头们看来,里头那人生死难说,不是什么威胁治安的人物,只是个刚打完仗却遭了横祸的倒霉蛋,犯不着纠缠些什么,既然这小娘子说是她亲人,那让她带回去也无不可。

对村长而言,也只是多了个黎大郎似的麻烦,若能活,讲清了来龙去脉说不定退军籍落户上河村里,村里多个丁口,也算是治下一件小小功绩,加之容娘这般可怜请求,他也心软,就答应了。

容娘给三郎安的假身份算是过了明路,捕头见那男人死活不知的样子,也放弃了问询的打算,带着人调头走了,村长把给容娘办的户籍文书拿给她,那上头写了她和小睿两个人的信息,详细载明生辰年月,形容相貌,原籍何处,何时落户到扬州梓桐上河村,家住上河村尾的第几所房屋,房有几间,地有几亩,其中稻田几亩、杂田几亩,只是暂时没有户主,村长说等小睿成丁,便要再改户籍,将他写明为户主。

“村长,我年满二十之后若是要立女户,到时小睿不能跟着我的户籍吗”

“这……”,村长沉吟着,没想到容娘想立女户,略有些吃惊,“小睿为丁男,你为丁女,若你立女户,是要你迁出陈家另立家业才行的,小睿却不能跟你的户籍,再说,容娘你怎么想起立女户,如今陈家已无一个大人,你自立门户的话,小睿如何是好”

“您说的是,我不过白问一句,立不立女户,我都必定是要好好抚养小睿的,想着立女户,也不过是家里没个成丁,我平日里方便些”

容娘起身拜谢村长,又说到外来的车不允许在城里走动,村长就找他家长工帮容娘租一辆城里的牛车,好载着她堂兄回村,等会儿让人来医馆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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