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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北地大胜,匈奴退兵称降,诸胡尽退。
平远王带着妻儿和三百部曲卸甲入京面圣,长乐宫歌舞宴饮三日,还没等到大朝会分功封爵,陛下先在酒宴上倒下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年被圈禁,目前最年长的三皇子雍王在京城经营多年,将宫禁牢牢把持在手,称陛下是中风还是中毒暂且存疑,在首辅和太后扶持下暂代监国,指派禁军将平远王软禁在王府等候调查,太后早几日就将二姐姐和世子召进宫去,想拿捏住王爷软肋,也确实是将王爷困在了京城。
那一日,顾谨和几个同袍去相国寺外的小夜市看僧人辩经,没去长乐宫宴饮,见势不对在封城之前逃了出来,一路遭雍王亲兵截杀,只因他王妃亲弟这么个身份,同行几人每每拱卫于他,绝境里唯一生机都给了他,一路逃亡到扬州,估计就剩他一人还活着。
雍王心思莫测,想必扬州顾府也有人紧盯,顾谨想到自己现在境况,身后既无高墙堡垒,身前也无同袍战阵,但王爷被困在京城,二姐和孩子们深陷深宫,就算只剩他一人,也必须尽快回到北地与军师汇合,告知京城诸事,调遣兵力,整军备战。
但此刻背上传来的激烈疼痛又让他实在无力,只得期待快点好转,能够早日动身离开,阿容带个弱童独居,无论如何,他不能将阿容卷进这些危险是非中来。
容娘虽然听话出去了,却并没有去睡觉休息,而是摸黑进厨房点了灯,起灶烧水煮面,昨日在县城买的上好银丝挂面,水中下点盐煮开了先烫了一把小青菜,捞上菜来再下面,拿筷子搅散,两只斗笠碗里放些雪花盐,一勺酱油,半勺猪油,舀滚热面汤冲开了,挑起面条浸进去,小青菜码上,香气扑鼻。
容娘端着两碗阳春面又走进了客房,把面搁在床头上。
“到这会儿我也睡不着了,饿得不行,想来你也饿得很,简单吃碗面吧”
扶着顾谨挪到床边,让他就这样趴着吃面,他那碗分量十足,却三五口就都吃完了,连汤都不剩。
“你是在北地吃了多大苦头,这幅样子要是被老夫人大夫人看见了,得流上三天眼泪”
“你别挖苦我,行军打仗难道还像从前在府里十七八碟儿细嚼慢咽?好阿容,你吃不下了?我帮你吃呗”
顾谨大概三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真是饿惨了,容娘当然不可能让他吃自己剩的,端着碗回厨房,把剩下的挂面全部煮了,找个盛汤的小盆调佐料,站在灶头把自己那碗慢慢吃完后锅里的面也就煮好了,又端着小盆去给顾谨喂食。
吃完这一盆面,顾谨胃里舒坦了些,疲惫上涌,很快又睡过去。
等到容娘收拾完厨房,天都亮了一线,她取干净的铜盆融盐水,轻轻擦拭顾谨背后的伤口,重新给他上了柳大夫的秘制金创药,过程中顾谨也没醒,许是知晓容娘可信,一路逃来短暂放松了心神。
给顾谨换完了药,容娘回自己屋躺了一会儿,半时辰就醒来,去叫小睿起来穿衣洗脸,教他用小刷子沾上青盐刷牙,做了一碗面鱼儿给他吃,嘱咐小睿说家里来了客人,生了病,要记得别去那间屋子打扰,看见了的话就喊堂叔,又给他安排了今日上午的功课,正经拿了描红字帖叫他练。
小睿现在自己住在他父母从前的大屋,屋内也有精巧妆台,容娘把那空空的妆台拖出来放在檐下刷洗了一遍,打算问问村里谁家要,几只鸡鸭换了它去。
又把父亲房里的那只书桌归置到小睿房中,就搁在窗台下,把窗子支开,外头的阳光一下子都洒进来,满室明媚,舒服得很,她铺开宣纸,教小睿自己慢慢倒水磨墨。
这套文房用具也是父亲原来用的,在北地大雪和兵祸降临前,陈家也是个耕读传家的大族,家境还算殷实,族中子弟多读书习字,只是文风不如南方盛行,父亲是在祖父去世后分家出去的庶子,资源跟不上,没能考取功名,后来逃难,的确是族人四散,他们家到如今剩下容娘和小睿两姑侄,还有没有其他血亲,实在是无法考证。
一边看小睿稚拙磨墨,一边想父亲和兄长,逃难到扬州,情况好些后父亲尚还偶尔动下笔墨,兄长倒是完全放弃了读书习字,一心开垦田地,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兄长饿怕了,一心只认为粮食最可靠。
听父亲说过,母亲家那边就她一个独女,十七岁上绝了户,宗族亲戚算计家财,赶走所有跟她提亲的人,逼她嫁个痨病鬼,母亲决心要去跳河寻死,途中遇见被大母分出家门、身无长物的父亲,就这样,绝户的孤女和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成亲了,他们成为彼此唯一的亲人。
好在如今这个年头,要查别地的户籍信息很麻烦,当年西州沦陷,大越百姓四散逃离,很多亲眷就此失去联系,父亲和他几个兄弟也再没碰过面,也许容娘真有个三堂兄呢。
磨好了墨,容娘从背后握住小睿的手,带着他练笔画,教他写了一个人字儿,交待小睿今日要练满两篇人字,练满了就可以玩儿,在角落点了一柱驱蚊香,静悄悄离开小睿的房间。
她回到小客厅去裁布,这几天要给小睿和顾谨做些夏衣,还要缝几个棉花软枕,大越百姓夏天通常是睡竹枕木枕的,秋冬最多也只是个麸皮枕头,做冬衣的棉花还要靠长年累月的积攒呢,没几户人家舍得拿棉花来填充枕头。
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用的枕头倒是要金贵些,可堪赏玩的瓷枕,或是触手生凉的玉枕,老夫人年纪大了,就让府里绣娘在木枕芯外头缀丝棉,层层包裹,填充些决明子一类的安神药材来用,这个时代人讲究坐卧有形,睡硬邦邦的枕头自然不会在床上翻来滚去,硌脑袋,简直就是强行端正睡姿,容娘不习惯,她自己做棉花枕头来用,倒是很得小娘子们喜爱。
她房中箱子里大半都是棉布,少少几匹成色并不好的丝绢,但乡下人家,能弄到什么好绸缎,女儿出嫁有几匹丝绢已是娘家极看中的表现,容娘一不打算出嫁,二并不缺少钱财,这些父兄给她攒的嫁妆箱子里的布匹就都敞开来随取随用。
颜色多是些天青月白姜黄浅紫,她备好布才发现手里没有顾谨如今的尺寸,便去客房里徒手量他肩宽,顾谨大约是睡够了,睁眼抓住容娘在他肩背上比划的手。
“阿容,你再非礼于我,不管愿不愿意往后都只得嫁我了”
容娘拍开他的手,“三郎君,若是这样便只能嫁你,那风回居可有一屋子小娘子等你回去娶呢”
顾谨没接她的话儿,伸直手臂递出去任由容娘给他量尺寸,“阿容要给我做衣服,料子可选的低调些”
“也没得选,只有些棉麻丝绢,再低调不过”
“那样最好,说起来祖母怎么这么轻易就放你出府了,也不替我看好了你”
“三郎,不要拿我打趣,如今我过的日子就是我想过的日子,再好不过的日子”
顾谨不再拿话儿去戏弄她,只是笑着看她,他笑起来减少了几分杀伐之气,眉目俊朗,和记忆里那个每日五更便起身练剑的三郎重合了几分,容娘心里微微一动,也只是一瞬便归于平静,放了个虎子在床下,冲着顾谨促狭一笑,“三郎今早喝了好大一碗面汤,若要起身,记得喊我”
顾谨果然尴尬,转头朝着床里边,不再理人,容娘又笑了一阵,转身出去,站在门外抬手拢了拢头发。
等容娘出去了,顾谨又转过头来,面色如常,交叠双臂枕着头往窗外看,看见一颗郁郁葱葱的老桂树,再等上三四个月,就是满院疏影暗香了吧。
顾谨又闭上眼睛,仿佛真的闻到了桂花香,从前还在扬州时,别难寺有半山的桂树,每到秋日微风的天气,扬州半城都是桂花香,阿容在祖母院子里接手了小厨房,拜托他去别难寺给她摘桂花,要晒桂花茶,做桂花糕,泡桂花酒,顾谨那时答应容娘给她摘桂花的条件是要吃桂花做的菜,整整一旬日,风回居满是阿容桂花菜的香气,他吃的怕了,阿容却说还有没做过的桂花菜。
府里人都以为阿容是要给他做妾的,连祖母和母亲都有这样的想法,顾谨自己倒是从没想过的,他少年时过得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性情一派天真烂漫,顾府又家教甚严,对郎君身边人防了又防,他那会儿只是对阿容有朦胧的欢喜,只是想时时与她在一起。
但自十六岁起,征战在外的这几年,他已尝人事,也懂风月,见惯爱恨嗔痴,不再像少年时天真烂漫,其实很少时间去回忆从前,囿于抵御外敌的重担,他向来只看今朝,也不去设想往后种种,只是偶尔夜深人静,草原上的篝火熊熊燃烧,好像人的心也跟随着炽烈燃烧,他在这时会想起江南山石堆砌的小园里,年轻女娘戴着宝石戒指的芊芊素手和她歪头轻笑时多情流转的目光。
六年不曾相见,这次被阿容所救,属实是他没想到的重逢光景。
这次重逢,也让顾谨知道,原来阿容从来不想停留在顾府,她想过的日子,她想做的事情,她今后的打算,都是与顾府无关的。
他当然明白不能凭浅薄爱意将值得尊重的女子放置不值得的地位,阿容向往自由,如今她也不再是顾府仆婢,顾谨心里想,往后就当阿容是妹妹,像待府中姊妹那般,护持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