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大案前,容娘拿着块儿滑石比着大尺在布料上打样,熟练裁出几片衣料,指上套了个黄铜顶针开始走线,窗外阳光尽数倾泻进来,把她的身影投映到小厅抹了白石灰的墙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不一会儿春娘来了,是为她家今日出孝,给她带来好大一筐杏子。

大越朝连年征战,人口着实是削减了一番,早两年就改了律法,令所有百姓世家,若有亲眷逝世,七日除服出热孝,亲眷再循例守孝百日,期间只是禁止嫁娶宴席,此外不得举族斩衰,嫁娶从宜。

其实目的就是鼓励早婚早孕,想要百姓多多生儿育女,为充实大越朝的人口出些力。

春娘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儿,又问起那位三堂兄的情况,她是有些担心容娘的,住着个妙龄女子和弱齿孩童的农家小院,突然说住进来个受伤的军汉,再是堂兄,那么多年没音讯,也没来往,谁知是个什么心性儿,她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好。

春娘实在是个热心肠的好娘子。

“你不必担心,他真的是我堂兄,方才醒来一忽儿,已与我相认了的”,容娘给春娘倒水喝,“不是个混人,这些年也曾四处找我们呢”

“那就好,我害怕你少时记忆无常,认错了人可就不好了,还是那么个大汉”

“放心吧春娘,我堂兄和我小时也常见面,他还认得我,说起家族中事也无不妥,当年雪灾后又继匈奴人进关,我们家逃来了扬州,他们家辗转四处后又回了西州,我堂兄是在西州参的军,说此次是来扬州为同袍送灵归乡的,不曾想归途上遭了那伙儿恶贼侵害”

“哎呀,那可幸得是遇着你了,这也算是天意,叫你救了你堂兄,他在北地和匈奴人打仗都活的好好的,这次也逢凶化吉,可见上天垂怜”

“谁说不是呢,这可真是奇了,兴许是我堂兄征战北地,保护我等黎民不受匈奴侵扰,好歹攒下些功德吧”

说到这儿,春娘倒是想起来黎家那位归家途中也遇了贼匪的大郎,叹了口气,感慨同人不同命,容娘是个好女子,救了她堂兄性命,而那黎大郎,怕是要生生被他一家子人给拖死了。

见春娘叹气,容娘自要询问她,便听了黎家那一摊子事儿,黎大郎十五岁那年尚未成丁,上河村征兵,家有男丁两人以上者必须出一人去当兵,他爹黎双陆贪生怕死,硬是走门路把黎大郎户籍生辰改大了一岁,推了个还未长成的少年人去北地送死。

“那年头,征兵可真是狠啊,银子都不好使,我们家与大伯家有些隔阂,就是那会儿来的,哎,那时还没有分家,祖父祖母一夜没合眼,想出个抓阄的法子,最后抓阄儿抓到了大伯的长子,第二年就送回来一块儿染血的军牌儿和几两抚恤银子,大伯娘哭了几天,从此怨怪上我公婆”,春娘又叹了口气,“后头就分了家,我公婆带着我们一家子只要了一间旧屋就分出来了,不过好在我们一家心齐,使把子力气再怎么辛苦,好歹也赚下些家业,比跟伯娘在一块儿日日相处成仇来得好”

“这又能怪谁呢,还好如今都结束了,再也不用让人受那生离别之苦”,容娘捏着针往头发里擦了擦,继续缝衣裳,“黎家可是山后头,竹林子出去那家?”

“就是那家,黎家人可是出了名的浑无赖,村里人都不耐烦搭理他们,黎大郎一去十年,没见他们寄过一次冬衣厚靴,全当送出去的儿子死了似的,这次九死一生给从空山上抬下来了,也没好生给他治,我看着,他们就把他扔在柴火棚子里自生自灭呢,真是作孽”

容娘想起那次看见他们家在院子里吵架,好大的阵仗,院子里倒的确有个棚子,躺着个死活不知的男人,还看了她一眼,将听闻中北地打仗回来的黎大郎和那男人对上号,心情有些微妙的难受,觉得那人有点可怜,边关苦寒之地征战十年,家中却无一人牵挂于他,但又一转念,若不是个愚孝之人,受到家中如此对待,怎么还会回来?

往顾谨躺的那个屋子看了眼,或许在柳大夫那儿一闪而过的想法儿是有可能的,那黎大郎是跟顾谨一遭儿的。

春娘坐了会儿就要回家去,她今日没下地里,要赶回去做午饭,免得婆婆看她手里没活儿,心生不喜。

容娘送她出门时托她回去路上问问几位熟识娘子,檐下那只嵌了铜镜的妆台可有人想换,要给顾谨养身子,想换些鸡鸭炖汤。

小睿还在乖乖描字,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并没有随意涂画浪费纸笔,容娘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切了四五个熟杏儿放在一旁,嘱咐他可以歇一会儿再继续描第二张,端着装了针线衣料的笸箩去找顾谨。

“三郎,我从府里奔丧回来那一日,村里郎君们从空山上救了个人”

“怎么,有什么问题”,顾谨趴在床上看容娘做针线。

“说是个十年前从军去的,我疑心是你同僚,村里人说他和我父兄都遇着山匪了”

顾谨皱了眉头,“你父兄死于山匪之手?怎么没告诉我”,又问“那人叫什么”

“黎大郎?说是就这样喊的,也没个正经名字”

“黎大郎…”,顾谨思索着,又迟疑着抬头看容娘,“若真是黎群光,阿容,你父兄,可算是我害死的”

容娘拿针线的手顿了顿,她开始没给顾谨说父兄是怎么死的,但有想过这一茬儿,不过人事已非,再没法去追究谁的过错,她不需要靠憎恨谁去延宕悲伤情绪。

房间里一时沉默半晌,顾谨继续盯着她说,“阿容,扬州治下一向富庶安宁,山匪过境也不至于伤人性命,你父兄,是受我们牵连了,我去他们坟前磕头谢罪,来日一定手刃仇人”

“三郎,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也无需你去磕头什么的,你是个尊贵人,我父兄泉下有知该被你吓着了”,容娘把平凳往前挪了挪,放下针线笸箩,拿起一个杏儿剥皮,“你不要负疚,毕竟,你也深受其害,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了,若杀我父兄的和追杀你的是一拨人,那总有一天,你能帮我报仇,对不对?害死我父兄的是那些贼子,不是你”

她把剥好皮的杏儿喂给顾谨,问他,“甜不甜”

“甜的”,顾谨张嘴咬住那个杏儿,口齿含混,等吐出核儿来又斩钉截铁的说,“阿容,我一定手刃那些贼子”

容娘又给他剥了几个杏子,再谈黎大郎的事。

“他从来不说自己家乡事,但我听他口音猜出是同乡,那个黎大郎,多半就是我同僚了,王爷给他取的名字,叫黎群光”

“他眼下不太好,家里是一群中山狼,听说也没给请医延药,就等着他咽气儿呢”

顾谨当即便挣扎着要起身,被容娘按住。

“伤口挣开了不要命了吗,这天气多容易感染”

“我想去那家看看,群光兄武艺高强胜我许多,是被我拖累至此,若他只顾自己,早早就逃出去了”

“你现在不方便”,容娘气愤的敲了敲顾谨脑袋,“你这身伤去看他,若被村人看见,怎么解释?我父兄死在山匪手里,救回来个堂兄也被山匪伤成这样子,还跟那差不多要咽气儿的黎大郎是同一处当兵的,这天下的巧合落我一家了,是个人细一想就知道有问题,你不能贸然去找他”

“若看他这样窝囊的死,我于心何忍”,顾谨不是不知事,实在是做不到漠视黎群光生死,“群光是个将才,这些年在北地大杀匈奴,战功卓著,他、他不应当如此屈辱的,因乱政而死在自己人手里”

“我佩服你保家卫国,也敬佩他征战杀敌,三郎,既得你证言他是个英雄,为众抱薪者,必不叫他冻毙于风雪”,容娘之前是不想多管闲事,怕徒增祸端,但既然救了顾谨,总不能不救他同伴,再知道那是个力克匈奴的能人,想自己这些年在江南安稳度日,也算是受了人家拼死杀敌的庇护,动了些恻隐之心,“总之三郎你不能出去,我来想办法”

……

一上午时间,缝好了一件单衣,最细软的白棉布,针脚藏得极好,容娘将它叠好放在笸箩里,等着长裤外衫都制好了一同浆洗干净,给三郎换洗用,边叠衣裳边想着怎么能去看看那黎大郎的情况,黎家人不靠谱,她也没有立场平白无故去关心个陌生男人,人命关天的事儿,急,但也急不来这一时。

眼下还是要好好张罗一家饭食。

中午吃个芙蓉鸡蛋,三个人好歹要五个蛋才够吃,容娘泡发了香菇,打了五个鸡蛋在大斗笠碗里,蛋液搅匀后慢慢注入化开了盐粒的温水,温水比例和蛋液持平,仍旧上锅蒸一刻钟,香菇切细丁,小葱和少许姜蒜也切成细末,同下油锅煎炒,炒到香菇溢出汁水了再点酱油和香油,放少许糖继续翻炒,待锅中微干时下一碗水淀粉,煮到臊子咕嘟嘟冒泡,慢慢浇到蒸好的蛋羹上,十分下饭,其实该把香菇换成肉末的,奈何家里没肉。

再去后院拔了些瓜茄炒一碟子素什锦,加一个香油拌笋丝,大的小的都吃的饱饱的,收拾干净厨房,容娘继续回小客厅裁衣,想着家里病的病小的小,都太需要摄取营养,既已出了热孝,还是得弄些肉奶回来。

正想着,院外传来了人声,是张娘子和兰娘,一人拎着个竹篮子进来了。

《穿越之点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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