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容娘背着医箱,柳大夫背着手慢慢踱步,边走边四处张望,他长居城里,农舍四时风光不常见到,偶然下乡一次,除却骡车折磨人外,体会下农家风情也算耳目一新。

上河是有历史的大村,多年经营下来,也是有些规模在的,远山连绵起伏氤氲成一片水墨似得风景,近处阡陌相通,屋舍俨然,田地里稻谷细禾随微风齐刷刷摆动,发出夏天特有的飒飒声,菜蔬瓜茄长势诱人,柳大夫走在路边都忍不住要去碰一碰攀着木架子生长的青葫芦。

“可别摘啊,我都不知这是谁的地”,容娘赶紧阻止,心想无论是现代古代啊,这城里人看见瓜果就想上手的毛病是相通的,“葫芦价贵,藤子上长了几个人家每日都要数的”

“那你等下去问是谁家的,我买几个”,柳大夫摸了摸淡绿可爱的小葫芦,颇有些恋恋不舍。

继续往前走,路上碰见几个村人,如今大家都知道陈娘子脱籍归家了,从此就是上河村的小娘子,路上碰见了自然要寒暄几句,容娘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寒暄,因着她家的情况,话题最终都会转移到可怜她这一件事上,好似无父无母无长兄的女子,这一辈子就没指望了似得。

然而轻易不能甩脸色,村人大多还算质朴,好奇她近况是真的,可怜她也是真心的,她要融入上河的生活,往后势必要跟她们打交道,只好将所有同情和好奇照单全收。

“这是梓桐的柳大夫,请来给我堂兄看诊”

“正是呢,带柳大夫去村长家瞧瞧,下晌还要村长家骡车送他回城”

“我省的,多谢你关照了,有多的鸡蛋尽管送来我家”

“就是呢,越发热起来,小睿饭都吃的少了”

路上容娘和几个村妇交谈,柳大夫也不催促她,自顾的走到一边小坡上去,一时没看着他,等容娘和几位娘子道别,再回头,看见的就是柳大夫兜着几个客桃从小坡上走来。

“坡上好些桃树,这长在树上的总是无主的了吧”

容娘彻底无语,觉得比起南珠,给柳大夫安排个农家乐一日游也许更和他心意。

“柳大夫,野桃树是长不出这样好桃子的,山间野桃树开花时很美,但结的果子又小又涩,我们喊得毛桃子,你怀里的是客桃,客桃树是要像种庄稼一般精心侍弄的”,容娘叹气道,“这坡上的桃树都是村长家的,等会去了村长家,我跟他说一声,你回城时我再买些给你带上”

柳大夫终于消停,抱着几个桃子跟容娘进了村长家。

“托你救的那人是个可怜的,他家人很有些混账,你到时候去了多担待些,若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可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回来我给您赔不是”,容娘简单跟柳大夫说了下情况。

“你这样尽心尽力,那又不是你汉子,行了,我知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看在你那两颗珠子的份上,保准给你救活了”

听他这样保证了,容娘才算放了心,见了村长先是道歉,柳大夫不懂事摘了人家的桃子,那一山的客桃陆续到秋初都有收成,村长家每年靠卖客桃也要赚下好些银钱。

“不妨事,几个桃子罢了,值当什么,柳大夫喜欢尽管去摘,昨日兰娘给你也送了,若是吃着好,你往后也自己去摘”

村长今日也一直在家等着容娘带大夫来,他是知道柳大夫医术精湛的,又欣赏容娘胸怀,自然不计较他们摘那几个桃儿,吩咐家人去把柳大夫摘那几个桃子洗净切了端上来,招待他们喝了碗茶汤,又叫儿媳带人去摘一筐好客桃来,给柳大夫带回梓桐去。

吃过桃子,聊了会儿黎大郎的伤情,村长嘱咐容娘就在他家跟蓁儿兰娘说说话儿,自己带着柳大夫去了黎家。

黎家这会儿人倒是齐全,在家歇晌儿,黎娘子向来是不下地的,她丈夫和儿子们供养着她,她日常就是东家西家去吵个嘴儿,有那臭味相投的妇人,往往也扎堆儿相交。

她二儿子是个憨的,虽还有几分懦弱善心,但自小被她教训的极听话,在她面前大气儿不敢出一个,三儿子在梓桐县城最大的酒楼跟掌柜的做学徒,是她生平最大的骄傲,听说掌柜有意把独生女儿嫁他,日后酒楼也给他管,寻常没空回家来,小儿子十来岁,前两年送去学堂,整日招猫逗狗不安分,被夫子退了束脩,就只好带回家里,也不管教,任他四处玩耍惹事,有找上门的苦主,她就和人大吵一架,自以为吵赢了就是有理。

黎群光的外伤已经不再恶化腐烂,但脏腑和骨头的伤仍然让他虚弱无力,躺在木板上忍痛度日,闭眼养神,一会儿想着被困京城的平远王如今怎样了,一会儿想想坐镇西州的军师是否猜到京城事宜,一会儿又想起容娘的面庞,和她周身萦绕的淡淡香气,想到这儿,仿佛也不那么疼痛难忍了。

黎家人午饭吃的晚,这会儿刚下桌,黎娘子端着半碗喂狗似得剩饭走过来,立在他身旁。

“喏,吃罢,个狗东西真能撑啊”

那缺了口子的破碗叮了啷当在他耳边转了几圈停住,倒是没有撒出来,黎群光偏了偏头,并不理会她。

“贱种一个,当了十年兵就那么几片金叶子,看来你的命并不值得什么,还好意思跑回家来,谁耐烦伺候你?不如早早去跟你那贱人娘团聚的好”

她话还没说完,村长在院子外头招呼了一声,带着柳大夫走了进去。

“黎家的,这是县城的大夫,我带来看看你们大郎”

黎娘子脸一摆,挽着双臂往木柴堆儿上一靠,“哟,县城里的大夫啊,村长你可真是,我们家哪儿看得起县城里的大夫”

“不花你一个子儿,柳大夫是大善人,听说黎大郎自北地抵御匈奴而归,免费给他看诊”

“这多不好的,大夫心善,可也要穿衣吃饭,我们大郎贱命一条,当不得您二位如此看重”

“你不必说这话,把黎双陆叫出来,我只跟他说”

村长不想多与黎娘子歪缠,把黎双陆和黎老头叫了出来,黎老头从来是个懦弱无能的,被老妻和儿媳瞪一眼,话都不敢多说,在外人面前那黎双陆到还要几分脸面,略呵斥了几句黎娘子,把她气的摔门进了屋,进去之前还撂下句话,说是不管怎么的,反正家里是一个钱没有。

黎双陆对长子没有几分父子情谊,他怕花钱,有那闲钱还不如多沽几两酒喝,这些时日是由得黎娘子作孽,但既然有大夫不要钱给黎大郎看病,还是村长带着来的,没理由阻拦人救自己儿子的命,也得给村长面子,便让黎二郎出来帮着看,自己拎着个酒葫芦出去了,走路都打偏儿。

柳大夫行医许多年,什么牛鬼蛇神的人家没见过,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并不吭声,听村长跟人交涉好了,自顾去那棚子底下给人治伤,他放下衣箱,去解黎大郎的衣裳,瞧见他濡湿的裤子,也没什么异样表情,只是交待黎二郎打点水,拿套衣裳来给他拾掇一下。

院子里站着的,只剩村长黎二郎和柳大夫了,干脆将黎群光脱了个精光,黎二郎赶紧端了热水来给他擦洗,黎群光觑着按压他锁骨的柳大夫,目中带着防备,又疑心这就是容娘想的“办法”。

柳大夫凑近了轻声在他耳边说,“有人拿两颗南珠换我救你的命呢,你可好好配合”,他这才松了口气。

柳大夫继续拆他腹部的绷带,闻见一点他秘制金创药的味道,哂笑了声,跟村长说,“这样的伤靠自己个儿撑到现在还没死,也算了得,既遇着我了,该他活命”

村长略舒了口气,能活就好,好歹一条命,世道渐渐好起来,留着命在比什么都好。

黎群光左腿骨头是从关节处断裂的,这几日下来,骨头已经错位生长了些许,柳大夫要为他正骨,就得把长错了的骨头重新掰断,跟他说明了,他点点头,虚弱道,“大夫无须顾忌我,还请动手吧”

柳大夫没有犹疑的出手,黎群光闷哼一声,出了一头汗,腹部伤口在用力之下撕裂了些许,断骨之痛,即便黎群光能够忍受,但□□凡胎,痛楚是免不了的,柳大夫为他续上断骨,敷了药用板子把他左腿固定住,又继续处理他锁骨的伤,腹部的伤口也洗去药粉,重新缝合了再包扎。

黎二郎在一旁看着,发现了些许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没有出声,他是懦弱,惧怕母亲,从不敢反抗,但他并不希望大哥就这样死去,张郎中给他带回来的药,他偷摸着熬,但家里这么多人,熬药味道大,又怎么可能掩人耳目,他实在没有办法,还好村长心善,带人来医治大哥,他那被家人压抑住的良心好受了一些。

处理好外伤,柳大夫又是把脉又是听腹音,最后颇为肉痛的给黎群光喂了一枚蜜蜡封存的药丸,他带着的那手指长的小瓷瓶儿里还有另外两枚,凑近了能闻见上好参材和野生蜂蜜的馨香,价值不菲还是其次,制这药的材料难得,柳大夫实在心疼。

看着黎家人的德性,他根本不放心把这么好的救命药交给他们,想了想,还是收起来,回头给给陈阿容,叫她自己想办法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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