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晌时光,容娘原本打算在村长家等着柳大夫回来。
但没过一会儿,兰娘就要带着几个小孩儿去坡上给柳大夫摘桃子,容娘和蓁儿两人在屋里待得无聊,说起来的路上那一架葫芦,一个个形状完好,外皮油青,格外喜人,时下人不爱吃葫芦,种它来是为的葫芦器皿,一只品相上好的葫芦可抵得上一石米粮的价格。
“那是谁家的葫芦?来时柳大夫说要买,做成药器用,存他的药丸子”
“咱们村儿就刘大伯有能耐种葫芦,他家种的粮食少,靠卖葫芦就能供几个读书郎”
“哪个刘大伯?”
“还有哪个,春娘家大伯呗,你上次去梓桐买的棺材不就是还他家”
“没想到有这样本事,要么我去他们家拜访下,给柳大夫定几个葫芦”
“这时节,葫芦籽儿都还没熟成呢,看得出什么,况且,你和春娘家关系好,他们不一定待见你”
蓁儿说这话也没多想什么,容娘却不太认同,她觉得刘大伯家愿意把寿材借她家安葬父兄,无论如何也算是心善宽厚人家了,他们与春娘家的龃龉来源自儿郎身葬异乡的悲怨,与其说是憎恨刘山义,不如说是难以面对他,当年家里适龄的儿郎就这两个,侄儿逃过一劫,娇妻在侧儿女成群,自己的儿子却魂魄不得归乡里,儿媳也另作他嫁,日日相见,难免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改日空了看吧,虽还了寿材,我到底应该上门道个谢”
“说的也是,刘大伯一家都很好,除了刘婶子,每次见她都是在跟人诉苦,仿佛日子过不下去了,实际呢,当初春娘她们净身出户,他们家比春娘家可好过多了”
“还是不要提了,如今也都过来了不是”
容娘无心听这些陈年的恩怨,她虽与春娘交好,但还没到同仇敌忾的地步,更何况春娘家和他们大伯家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
过了会儿兰娘和人抬着筐桃子回来了,容娘跟蓁儿去院子里帮忙,挑出脆硬的桃子用大片桑叶裹起来放进另个精致的提篮,表皮磕伤了的、捏着熟软的、长相歪曲的通通放一边,留着自家吃。
等柳大夫回来了,容娘告别村长,带着他走回自己家,晌午时分了,日头不如正午烈,好些人家午休完要去田地里做活儿,一路上遇见的人更多,都好奇的看他们。
有相熟的娘子发问,容娘还要解释,说这是请的大夫来看堂兄的病。
柳大夫容貌过于昳丽,但又不显阴柔苍白,站在容娘身侧,比她高出半头来,容娘的解释并不能阻止这些女娘们发散的思维,纷纷凑拢在她身后交头接耳,间或还发出善意又羞涩的哄笑。
回到家中去顾谨的房间谈话,柳大夫略说了黎群光的伤情,把丸药和汤药方子都交给容娘,让她想办法每日给黎群光吃,说脏腑的伤必须靠这些药养着,外伤到不碍事,断骨处固定住了不需动,刀伤隔两日换次药,就黎家那环境,人是死不了,就是好的慢些。
目前是真没办法把黎群光弄出来,不过能治好伤、能活命,已经很好,顾谨稍稍安心了,他当下承诺等日后空闲了,必定备重金谢柳大夫,结果被柳大夫好一顿呛。
“真有诚意的,当下就谢了,再说,你这样人,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底细?脑袋别腰上的买卖可不好做,谁知你还有没有那日后呢”
顾谨皱眉,这柳大夫说话当真难听,但又一转念,这人行事还算坦荡,若有心揭穿,早早上告官府,他们也跑不掉,如今不过是一逞口舌之快,他不应与救命恩医计较太多,转头闭眼不理人也就是了,柳大夫坐在窗下喝着桂花汤吃着小点心,又冷笑几声。
容娘习惯了柳大夫那张嘴,又兼他是个美人,说些刻薄话儿他们这些凡人也该包容着,询问柳大夫几时回,是不是住一晚再走。
“不必了,我这就回去,我走着回去”
大概是晕车的滋味不好受,柳大夫拒绝再乘车回城,吃完点心就起身要走,嫌那医箱太重,就扔在陈家,要容娘下次进城给他带去,不过倒是不嫌那一篮子蜜桃重,拎起来走了出去。
容娘有些不好意思,上河走路去县城,要一个半时辰呢,柳大夫速度更慢些,走回去天都黑了,但柳大夫执意要走,她也没法子,想着下次去给柳大夫送医箱,再给他送两颗南珠,反正她不爱戴首饰,珍珠若不好好保养,徒留着也是发黄暗淡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容娘每天深夜带着药和吃食偷偷去黎家照顾病号,黎群光虽仍然没有好的养伤环境,也仍要受着黎娘子的冷嘲热讽,但比先前好多了,慢慢总能好起来。
过去七八天时间,顾谨也能起身了,他每日都会在院子里活动活动,这一晚,容娘早早睡下了,由他带着药去见黎群光。
看见顾谨来,黎群光第一反应是有些遗憾,差点脱口而出容娘怎么没来,还好这话及时吞了回去,看着顾谨点了点头,顾谨给他换药,说自己伤已无大碍,要动身回北地,与军师汇合,想办法联系京中,做万全准备。
“若京城一直没有消息传回西州,军师定能猜测到是有事起,我们逃出来这些人,死不见尸,雍王走狗未必就收手回京了,他朝中爪牙甚多,门生故旧遍及官场,你此去北地,还是务必要小心谨慎,沿途莫入城关,走涂山进西州”
“我计划也是走涂山,扬州城外有处山谷,是扬州一个富户畜私马的地儿,我去那儿能弄到好马,他们也不敢声张,轻装疾行,不出十日就能进西州,你就在此养伤,万望保重自己,此番事起,轻易不能再回到原来境地,王爷势必要有个抉择,届时你伤好了再归营,从前我们策马北境战无不胜,此后也当横扫朝中腐蠹”
黎群光抻了抻脖颈,眼中光芒如同利箭一般,“当如此”,说完一口气喝完了顾谨带来的汤药。
“今日过后就还是阿容来,想必你已经熟识了,群光,阿容从前与我一同长大,信得过,你现在不方便,若有所需,可与阿容提,但我视阿容如亲妹,她不是扈从仆役诸类,你要尊敬她”
“容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会对她不敬”,黎群光说完笑了笑,神情莫测。
顾谨眯了眯眼睛,侧头瞟黎群光,“整日介刀光剑影生死不定,你可别打阿容的主意,我不允”
黎群光无言,吃着容娘准备的软点小食,不理会顾谨,吃完了又嘱咐他一堆话。
回西州后第一要务是与军师还原京城发生的事儿,想法子送暗探入京,联系王爷,商量对策,王爷不能久留在京城,王府兵丁不可靠,近卫人数又太少,若非顾忌着王爷征战多年,还要靠他震慑境外诸胡,京中此时就是个任人宰割的局面,王妃和两位小爷都被软禁在太后宫中,此事棘手,偏又要速战速决才好,只希望军师能有好谋划,顺利迎他们出京。
又养了两天,蓄足精力,顾谨才动身,容娘在他左右衣角里各缝一颗南珠,怕他此去又遇险,身上没有钱财连医馆都不施救。
“柳大夫格外贪财才不救我,其他医者哪像他那样唯利是图”
“不要这样说柳大夫了,开医馆又不是开善堂,人家救了你和黎群光的命呢”
“正经算起来,是阿容你救了我们两的命”
“这话不必提了,倒是还有件事,你逃离京城被人追杀,府里会不会知道?老夫人和夫人们怕是要担心坏了”,容娘正拿着针线封珍珠,问了顾谨一句。
“正要嘱托你这事儿,二叔在京已被提防着,大姐夫虽是扬州府官,但驻军巡检却是雍王门下,顾府不怕他们,但我也不能进扬州,等我走后,阿容你找个由头回扬州一趟,悄悄上府里去把我的消息说给母亲,好让家里人知晓,三郎还有命在,莫要惊惧”
商定好入夜后悄悄离开,容娘着手给他准备干粮,顾谨北上沿途不入城关,也不会靠近人烟,为省时间赶路,干粮还是要多备些。
想了一会儿,容娘打算给他做一些辟谷丸,这东西营养丰富,体积小又顶饿,非常方便携带,说是“辟谷丸”,其实是代餐的东西,容娘从前有朋友吃这个代替正餐来减肥。
烧火起灶,大铁锅里铺上一层卵石,把热水煮熟了的木耳放上去焙到极干,另起一锅将芝麻和糯米一起炒熟,干木耳、芝麻、糯米、再配些茯苓一起碾成细末,烧水煮红枣,虑出枣泥来,枣泥和粉末用蜂蜜调和在一起,洗干净手搓成蛋黄大小的辟谷丸子,吃上这样一丸,大半天都不会感觉饿。
容娘把这些辟谷丸放进铺了卵石的锅里,熄灭灶火用余温慢慢焙了会儿,略收了收润气,就能久放不坏,找个袋子装满一袋,够顾三郎吃上十日。
“虽能饱腹,但这也太难吃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顾谨边皱眉边咀嚼,感觉嘴里这东西越嚼越多,满口乱窜。
容娘第一次做,也好奇,掰一小块尝味儿,顾谨吃的是她剩的那半个,口中嚼了半天,又喝了碗水才咽下去,不过一会儿,的确是有饱腹感,且这又是米又是蜜的,都是养人的好东西,除了难吃,也没别的不好。
等天黑了,早早地哄睡小睿,容娘给顾谨拿来小睿的笔墨,裁下一页纸,顾谨把那纸又折了几折,再次裁开,在一片掌心大小的纸上写了“无恙”二字,没有具名,容娘收过来仔细叠好,放进荷包里。
月上中天时,趁着夜色,顾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