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阁算是扬州城的地标性建筑,原是供奉文圣,后来不知哪一任府官在本地兴学,依附着庙祠修葺出个书院来,院中先生甚至有乞骸骨归乡的老翰林,诸府学子纷纷慕名而来,那一届秋闱,扬州可算是大涨脸面,从此三文阁书院声名远播,成为扬州一等一的学府圣地。

这附近有一座大湖,正是这湖将扬州分为东西半城,豪富之家多居于东城,顾府就在那一片儿,甚至宅院之中还有临湖的楼阁水榭,离三文阁不远的一条街巷几乎全是顾府的家业,算得上是古早学区房,地价不菲。

今日当集,扬州城中热闹得很,容娘没找到地方租车马,就只好慢慢往那边走,她这一世虽在扬州城生活了十二年,却并没怎么逛过外头街巷,没有工会保护劳动者权益,奴仆婢子哪有休息日呢,更不提她这种在别人看来是“人前得意”的,随时要等候着主子召唤,轻易不能离府。

一路过去,她就跟个刚进城的小孩儿似得,看什么都稀奇,路过湖边堤岸,听见远处有人叫卖糖货,还特地追过去买了糖莲子和松子糖,这两样都是坚果外头裹糖衣,但口感不同,做法也不同,糖莲子更酥脆,松子糖更清甜。

湖边堤岸遍植杨柳树,夏日茵茵,带着湿润气息的暖烘烘的风扑面而来,容娘含了颗松子糖在口里,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了好久,真想再来一碗冰镇酸梅汤。

走到三文阁后那条街,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容娘没去扣顾府大门,她还是习惯性走到后跨院的小门那里,略规整了下头发,理了理衣襟,轻轻敲了敲那扇小门。

吱呀一声,那门开了一条小缝,里头一个穿着酱色交领衣衫的妇人探头来看。

“何人扣门?这可是顾府”

“劳驾您通报益寿堂一声,我是前儿脱籍归乡的陈阿容,今日上扬州办事,路过这边来给老夫人磕个头”,开门的这位眼生,容娘没见过,只好客客气气开口央求。

那妇人眉头一皱,双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容娘衣饰,看她穿着素白衣裙,衣料上纹绣俱无,头发只在脑后简单挽起,用一支扁头银钗固定,耳上没有耳珰,手上腕上也空荡荡,连个戒子也无,一身的穷酸样子,这妇人略略抬高了下巴,又抬起带着金戒子的手扶了扶发髻上仿真绢花,嘴角带出一个冷笑。

“既已归家了,如何还惦着前主家的富贵呢,我看你年纪轻轻,怎的小心思这样多,这可是顾府,还当任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登门的么,我们老夫人菩萨般人物,心肠软,可你们这样下贱坯子,也配到她老人家面前打秋风?”

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容娘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顾府治下一向严格,从来约束仆从言行,即算是对着难民乞儿,尚且要求尊重从容,没想到在她走后,居然出了这号人物。

“您误会了,我来不是为钱财,以往多蒙老夫人善待,只是想看望她老人家”,容娘仍旧态度客气的低声说话,“不知您是多时来府里的,若我晚些时日离开,说不定能识得您,这门下往常是吴妈妈看守的,能否请您叫她来?”

“行了,当我好哄骗呢,我最知道你们这些乡下人的嘴脸,老夫人之尊贵,需得着你来看望?收了攀附心思,快快离去吧”,那妇人十分不耐烦,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吃了个闭门羹,她自是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只没想到凉的这样快,被人弯酸了一通,她心里有些不痛快,若不是为三郎嘱托,其实没打算再登顾府的门,她过她的乡下日子,需不着扛顾府的大旗,也沾不着他家荣光。

后门不开,那就只好走前门了。

官宦之家,门庭前是要修台阶的,顾府这样儿孙出息的世家大族门前台阶是六级,上好青冈石琢磨而成,容娘提起裙摆走上去,牵起铜兽门环使劲扣了门。

前门侍立的仆从是顾府对外的脸面,自然不会发生后跨院小门那样的事儿,更不提他们本身也认得容娘,很快就有人开了侧门迎她进去。

她如今已是良籍,上顾府门算是做客,小厮将她引去招待普通客人的门厅,给上了一盘点心一壶清茶。

“容娘慢待,已差人去益寿堂通报老夫人”

“双瑞,多谢你”

招待容娘的双瑞,从前是三郎君院里的跟班,顾谨从军之后,他院里就只留了些洒扫的人,双瑞他们就跟着管家做其他活儿。

“听阿杞说,你走这些时日,老夫人总是念叨呢,你回顾府,老夫人一定高兴”

又说了几句,双瑞出去忙去了,容娘吃了点心喝了茶,总算等来了门外的动静。

是阿杞提着裙子快步跑来,把身后跟着的小婢子们都甩的远远的,急急的进了屋子,“听见说你来,我还不信,原是真的”

“慌慌张张做什么”,容娘站起来朝阿杞伸开了双手,“这么大女娘了,还不稳重些”

阿杞一头冲进容娘怀抱,揽住她盈盈细腰,“还不是因为我太想见你,容娘,你才走了这些日子,我仿佛一辈子没有见你了”

“胡说什么,一辈子有多长你知道么”

“知不知道有什么干系,横竖我就是想你”,阿杞使劲抱了抱容娘,“你怎么瘦了这样多”

“哪里就瘦了,你捏捏我上臂,结实着呢”

“定是活儿多,苦着你了”,阿杞牵起容娘的手,拉她往外走,“快去见老夫人,她等你呢,容娘,你是想回来吗,你回来吧,咱们还住一处”

“说什么胡话,我这次是来扬州有事,顺道看望老夫人和你的”,容娘抿嘴看着阿杞,伸手掐她的脸,把来的路上特意买的一包糖莲子送给她,“喏,你最喜欢的糖莲子,这次上来匆忙没空做,是在三文阁外买的”

“就知道你什么都想着我”,阿杞笑了笑,眼里却似乎闪着水光,她偏头使劲眨了眨眼,再次看向容娘的眼神依旧纯然天真。

阿杞拉着容娘往益寿堂去,顾府占地甚广,从前院走到后院,途径小花园和荷花池,花了得有一刻钟,再次经过那道爬满绿藤的月亮门,益寿堂出现在眼前。

只是离开了短短一月时间,再次踏足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从前种种却仿佛久远到是上辈子的事,一路来都有人悄悄打量容娘,在她身后闲言碎语,声音不小,大概是觉着她如今管不着她们了,她们和那看小门的簪花妇人一样,都认为她这次登门是有所图谋。

容娘不在意别人怎么想,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使劲儿扯住了要当场发作的阿杞。

阿杞气的眉头紧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撇开容娘的手,回身故意说些刻薄话,“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叽叽喳喳,没规没矩,不看看自己嘴脸,十年八年可摸不摸得着益寿堂的门儿,上不得台面”

那几个凑一处闲言碎语的小婢子恶狠狠瞪了几眼阿杞,哼了一声散开,各自低头走远。

容娘惊愕的看向阿杞。

“你如今也学会说这些话了”,趁着还没进屋,她冷下脸来,看着阿杞说,“从前教你的,我一走就都忘了是吧,气性越发大,她们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容娘实在有些生气,深宅大院里,人多是非多,从来无人可以独善其身,若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那就该放低身段,不必计较许多口舌,处处留个情面才好。

阿杞如今已是一等侍女,府里人等闲犯不到她跟前儿来,但她到底不是家生子,没有新云初桃几个的根基,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往后还有那么长久的日子要生活在顾府,容娘怕她处处得罪人,往后艰难。

从前觉得天真不世故是阿杞的优势,她性情烂漫真实,任性些更讨老人家欢欣,如今看来竟是错了,毕竟不是姓顾,毕竟只是个婢女,多少人眼红她,等着补她这个位呢。

“容娘,我,我是为你…”

“我不是顾府人了,阿杞,你再不必为我,你往后只要为你自己”,容娘有些无奈,“阿杞,你要与人好好相处,日子还长着呢,我又不在你身边了,你总要有个说得上话儿的人”

“是”,阿杞突然生气,推开容娘后退了两步,“是,你不在我身边了,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容娘,你从前与她们相处的不好吗?你可知道你走了她们怎么说你?你知道你回来一次她们又怎么说的?有什么用啊,你处处讨好有什么用,我不要像你一样”

容娘愣住了,看着阿杞,“你说些什么”

“我说的什么你知道,容娘,我不是事事需要你操心的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小婢子了,我不需要你教我”,阿杞说完又像是有些后悔,脸上表情逐渐平复下来,“你不要再管我了,容娘,你自去过你的自在日子,我会和该相处的人好好相处,我不是你,做不到人人称赞”

说完阿杞没有再等容娘,转身自己走了,留容娘站在益寿堂外怔愣,她心里觉得阿杞莫名其妙,又有些难受,原来阿杞觉得她多管闲事。

今日还有正事,容娘并不能伤神太久,正打算自己进门,新云迎了出来。

“容娘,快来,老夫人等急了都”,新云亲亲热热挽着容娘往里走,“阿杞说突然有些不舒服,回去躺会儿,她怎么了”

“哦,许是刚刚跑着去接我,中了些暑气”,容娘并不想和新云谈论阿杞,她们家生子和外头买来的侍女之间,不说泾渭分明,平日里是有些眉眼官司在的。

“你走后,她脾气越发大,哎呀,只在老夫人面前装乖卖巧,你从前对她那样好,她如今却这幅样子对你”

“新云,阿杞很好,她只是有些累罢了”,容娘说完就不再接她的话。

新云自讨没趣儿,撇了撇嘴,走在容娘身后冷笑了一声,觉得眼下还是时日短,等日子长了,这偌大顾府里,谁还记得陈阿容是谁呢,她是老早就看不惯容娘的了,外头买来的穷丫头,凭什么哄得上下欢欣,偏郎君娘子们都爱和她说话儿,将她们这些正经家生子都比下去了。

之前容娘离府,新云暗自期望最好就再也别上顾府的门,她和初桃几个抱团儿,再不能让外头人将她们这些父兄世代侍奉顾府的家生子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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