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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日,兰娘几个都晓得了她堂兄离开的事,午后家中活儿忙完了就带着针线来找她说话。
“已有家室的么,也好,他们这些军爷娶妇不易,早早成家,往后不打仗了,回家乡弄些田地,一家子人在一处好好经营才是”,春娘此生最大的愿望有三,就是家人安康、田地丰足、儿郎出息,她是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娘子,愿望都那样朴素,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四时饱足便好。
“兄长已在西州置业,家人都好”,容娘最欣赏春娘的一点,就是知足,这世间多少怨憎爱恨来源于不知足呢,她觉得自己要多向春娘学习,精力只放在当下。
“他被你救来,身无长物,这回去你还贴补了盘缠吧?在医馆也花了不少钱,容娘,虽说是自家亲戚,可到底十几年不见”,张娘子颇有些苦口婆心,捏着绣花针蹭了蹭头发,皱着眉头,脸上愤愤不平的表情生动到惹人发笑,“他可说没说往后还你钱的话儿?西州天长地远,可别再不来了”
“那倒不至于,往后再看吧,救得一条性命,我也不图什么”,张娘子过于热心肠,急他人所不急,忧他人所不忧,搞得容娘怪尴尬的。
春娘失笑,伸手拍了张娘子一下,看着容娘说,“你别见怪,阿荇自小儿就是这副德行,跟她无关的事儿,偏也要着急上火,也不知怎么生的这性子”
容娘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进厨房去端花生出来给她们吃,又装了一碟羊奶小点心给春娘家的宝丫,捏了捏她白胖的小脸,逗弄她,“宝丫叫容姨,叫了容姨给你吃糕”
“容姨做的糕可好吃啦,是不是啊宝儿,快喊一声容姨”,春娘也抱着宝丫,笑着教她喊人。
宝丫还有些羞涩认生,这样一逗更加害羞,直往春娘怀里躲,容娘哄了好半天,总算是做成了小朋友的好朋友,她领着宝丫和小睿去屋里玩,给他们摆好点心和玩具,自己出去和春娘几个说话。
“明天还要劳烦你帮我照看小睿一日,我有些事要上一趟扬州去”
“这有何麻烦的,只你自己去吗,要么我让你刘大哥送你”
“地里这样忙,刘大哥哪里得空,我明日一早进县城去给柳大夫送医箱,去车马行租一辆马车,便宜得很”,容娘思忖着答话,虽然两家关系好,但她不能真的不见外,刘山义和她到底是男女有别,春娘不介意,她自己也得有分寸,情分是最经不住消磨的。
“你自个儿有主意就好,可千万要早回来,别走夜路,女娘家家的,安全为上”
又说了半晌话,一下午时间,容娘帮着在春娘和张娘子她们做给女儿的衣衫上绣了可爱小猫,直到晚饭前才送走了客。
送她们出去后,容娘回到院中撑着腰长叹一口气,口唇有些干,回屋喝了一杯温水。
这乡下的交际也不好搞的,她有点怀念从前的城市生活,大家居住在高楼里,防盗门紧闭,邻里之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指望邻居帮什么忙,但乡下不同,更何况她家现在是这样情况,她只能尽力与人交好,以期在需要帮助时能有人对她伸出援手。
晚上哄睡了小睿,容娘再度准备出门,如今顾谨走了,她再去找黎群光就得把房门锁好。
背着竹篓子走在林子里,今天也没有月光,只剩满天明灭的星子,她抬头伸了个懒腰,有些疲惫,眼睛里干涩涩的,脚步却没有停顿,想办法救黎群光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人逼着她,若是半途而废,黎群光可怎么办呢,他有家人,却活的像一个孤儿,从不喊疼,也不要求,给他什么都接受,她实在是有点可怜他。
翻墙进了黎家院子,来得次数多了容娘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小心谨慎,照常来到柴火棚子里,取出食水让黎群光吃,她动手给他换药。
“我明日上扬州城去,把三郎的情况告知顾府”
“你独身去吗”
“去县城雇个车夫送我,扬州又不远”
黎群光笑了笑,觉得这实在是个坦荡可爱的女娘,也有胆量,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了她,看她身量都有所清减,于是开口道,“我如今也好些了,你真的不必再日日前来,自己也要好好休养,容娘,我不是说客套话,也不是跟你赌气,你太累了”
“我不来,由得那些人作践你么,你还起不来身,怎么照料自己,黎群光,你不要顾虑我了,你的伤快快好起来才是正事”
容娘不想听他劝,收拾好东西熟门熟路翻墙跑了,黎群光在她身后哑然失笑,牵扯到断骨,又是一阵咳嗽,黎娘子屋里传来几声叫骂,他并不在意,躺在硬木板上伸开双手一遍遍练习抓握。
短短一月光景,容娘要往扬州第二次了。
大清早就去梓桐的车马行租车,顺便看望柳大夫,把药箱还给他,再赠给他两枚南珠,比起金丝鸡蛋糕,柳大夫明显更中意圆润流光的南珠,却又并不似十分珍爱的样子,随意握在手中把玩。
“哪家女娘似你这般无所顾忌,孤身一人也敢四处奔走”
“我已无亲长,又没个丈夫,难道从此不出门了么”
“这几回见着,你跟我说话一次比一次呛,看来是往后求不着我了?”,柳大夫没骨头似的倚坐在圈椅上,眼神斜斜的看过来,薄唇轻抿,嘴角稍稍往上拉出一个弧度,把一枚南珠举起来轻轻吹了口气,风情万种。
“不是不是,柳大夫妙手回春,往后求您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小女子一个,您可不要跟我计较呀”
容娘转头偷笑完回身哄了几句,柳大夫就好似那傲娇的猫儿,听不得人跟他作对,一定要顺毛捋,叫他心里舒坦,就万事大吉。
在医馆喝了壶绿茶,又借用了茅厕,容娘定好的小车来接她了。
车行顾虑她是个妙龄女子,专派了位壮实的中年妇人赶车,她坐在车辕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车行的小木牌递给容娘。
“陈娘子,这就上车吧,咱们午前能到”
容娘告别柳大夫和他的两个小伙计,上了车,车里铺着褥子,她把鞋脱下来压在褥子底下,“劳驾您了,怎么称呼?”
“我夫家行三,陈娘子喊我三娘就是”
三娘说她大儿子跟车行老板干了许多年,她们一家子就住在车行后院,她丈夫年岁还不算太大,帮忙看管仓库,大儿做的押车的活计,她就管管洒扫,偶尔为租车的女眷赶车。
“一家子都是西洲逃来的,我们户籍丢了,没法子去乡下安置,东家心善收容我们一家,就做些份内的事儿,这辈子也还不了东家活命之恩”
“可巧了,我们家原也是西洲过来的”
“扬州城北边过来的不少,那年头,实在没活路”
容娘靠在小车门边,掀起帘子跟三娘叙话,时间过的飞快,眼见着扬州高耸的城墙,路边茶歇摊子和商队车马也多起来。
三娘下车牵着马往边上靠,外地来的车马进扬州城要上交城门吏的费用不菲,因此容娘要在城门口下车自己进城去办事,办完事之后再出城来与三娘相会。
马车停放在城外专人经营的一片地方,容娘数给三娘二十枚大钱,“劳您在这儿等我,您在摊子上吃碗面,喝个茶水,我尽快出来寻您”
“这可使不得,我出来时带了干粮,陈娘子你租车给的钱是尽够了的”
“租车钱是给的车行,辛苦您一趟,请您吃个热汤总使得”
“那也要不了这许多钱”,三娘只收下十个钱,往面摊子上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叫来碗阳春面,说就在这儿等容娘。
没办法,容娘挎着小包袱暂别三娘,走时给面摊老板留下五个钱,拜托他给三娘的面里加上块大排,再添一叠小菜。
扬州街头从来都是人流如织、车马熙攘,一年到头仿佛没有一日清闲。
容娘避开人群走到商户廊下立着,张望着整条街巷,沿街都是二三层木结构的小楼,茶馆正店毗邻,银楼当铺相伴,卖香饼的铺子送出几个提篮的女娘,半裸着身子的屠夫从街边板车上扛起半扇猪,穿着儒衫的斯文郎君从垂柳下经过,背篓里满载芍药的女童站在桥头叫卖。
商家高高的挂着店招子,好似各色旗帜飘扬在半空,隔老远就能看见上头绣花的大字,街道朝四方延伸,货贩来往其中,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道路宽敞,可供四驾的马车行驶,是先夯实黄土再用青石铺就,行路百年也未曾损坏。
置身其中,感觉一切都是亘古,一切又都生机勃勃。
“让个路诶”
身后过来个挑着担子卖酸梅汤的小贩,容娘避开,又叫住他,买了一碗酸梅汤。
小贩两个担子,一个用小棉被包裹着的担子里装的饮子,放了好大一块冰,一揭开盖子就冒出股股寒气,在这样的天气分外诱人,另个担子分两层,上层是干净的陶碗,小贩拿出一个来给容娘盛了一碗酸梅汤,就站在街边等她喝完,用过的陶碗再放到下层去。
这小贩卖的酸梅汤不甚可口,舍不得多放糖,又只是拿乌梅子和山楂熬汤,胜在有那块冰,一碗喝下去颇有些沁人心脾,近来日头大,扬州城里摩肩接踵,行路人容易疲惫,来一碗这样的冰饮最合适。
还了陶碗,容娘递给他两个钱。
“老伯你这酸梅汤还差些味道,山上去扯些甘草晒了,下次煮汤时放些甘草,若有陈皮和桂花也可一起煮,这样煮出来就算少放些糖,滋味儿也绝佳”
卖酸梅汤的小贩一脸憨厚笑容,岁月不曾善待他,他捆扎在一小块布下的头发花白驳杂,皮肤黝黑,额头沟壑纵横。
“回头让我家人试试,若果真好,往后我家酸梅汤小娘子你随便喝”
“那我二次来扬州碰上您,可别不认我”
因为敞开的木桶里冒出寒气,大伙儿都知道有冰饮卖,这会儿围过来许多人,那小贩渐渐忙开来,容娘也就不再与他说话,叠好手帕擦了擦嘴,往三文阁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