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下这些时日,天气越来越热,容娘起得也越来越早,虽说晚上还要去照顾黎群光,但仍旧每日天不亮就醒,忙活一上午,到下午最热时再回房间睡个午觉,她给自己做了棉布睡裙,比内衫要凉快许多。
这一日清晨,耳听得头羊脖子上铃铛声响,容娘快快走出去开门,果然是杨伯赶着羊群往这边来了。
杨伯家原也是西州逃难来的,他母亲是汉人和高车人的混血,从前带着他跟草原上的高车部落游牧,胡人都看不起汉家子,也看不起混血,拿他们当奴隶,母亲死后,他杀了小帐主人,抢了匹马逃到西州,那时候战火还未烧起,西州虽是汉人的城郭,但也是全天下最包容的城市。
西域诸国,甚至更远到地中海的国度都有商队前来西州市货,每逢市集,西州最大的城门昼夜不关,来往行商将大道挤得水泄不通,西州有全大越最好的牛羊,有入口甘醇的葡萄美酒,有价比黄金的异域香料,还有高鼻深目肤色如雪的美人。
西州当时是如此繁华,接纳所有种族所有国度所有身份的人,来者是客。
杨伯逃到西州,给收购羊毛的掌柜做了伙计,后来娶了掌柜最疼爱的小女儿,自己成了新掌柜,生意做得好,两个儿郎结实又聪颖,直到一场雪灾降临,接下来便是连年的干旱,敕勒川寸草不生,草原上牛羊死绝,王帐大汗与诸胡首领刺勒川下斩杀白狼,铁骑弓箭指向南方,北地兵祸四起。
杨伯一家出逃的时候比容娘家还要晚些,那时平远王刚刚与顾二娘子大婚,还未北上御敌,西州至涂山一度成为诸胡游牧之所,昔日良田万顷,被糟蹋的一片荒芜,尚未离乡的汉家子也如猪狗犬只一般,被肆意欺辱。
为救表姐,杨伯的小儿子被活活拖死在马后,一家人原野上游荡逡巡整日,只找到一手一脚,和几块残破碎裂的身躯,第三日时,表姐衣衫不整的进了家门,手中捧着小郎不瞑目的头颅。
当夜杨家人树了三块碑,小郎君连一具完整身躯都拼凑不齐,表姐将长钗刺入喉咙,失去两位亲人的杨夫人哀恸过度,心悸而死。
杨伯几乎一夜苍老,带上家中所有食粮,和大儿夫妻两人,逃离了西州。
那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如今他养了一群羊,大儿夫妻务农,膝下已有四个孩儿,一家人勤勤恳恳,和和美美,不太愿意回忆从前,不是因为往事不堪,实在是爱恨全都深入骨髓,稍一触及便痛彻心扉。
容娘跟他家买羊奶,恰好杨伯每日上山放羊要路过容娘家门前,每日顺路给她送一罐来,容娘站在门边看着羊群路过,她蹲下身子冲羊群咩了一声,果不其然,所有羊儿都转头来,也冲她咩了一声。
“淘气”,杨伯知道容娘也是西州的小娘子,对她额外关照些,“起得这么早,我给你放门外就是,遮严实了的,不怕灰尘”
“不是专为等您,实在没瞌睡,就起了”,容娘接过杨伯手中装着陶罐的提篮,把另一个小提篮给他,篮子里仍旧是陶罐,只不过罐中装的夏日四物汤,“今日凉快些,山上雾气都没散,怕是要下雨,您可早点归家”
“晓得了”,杨伯接过那罐四物汤,赶着羊群上山去了。
目送杨伯走远,把今日的羊奶拎进厨房,核桃已经吃没了,只好倒进大瓷壶里掺和清水放锅里炖,撒了几朵茉莉花去腥,厨房里奶香四溢。
其实容娘每天都在烦恼翌日吃些什么才好,生活物资并不丰富的古代乡村,她希望家里的饭桌可以尽量丰富一些,一来经营三餐饮食是她无聊生活的乐趣所在,二来,她不希望小睿长大后的童年记忆是贫瘠的。
今日早餐吃麦饼卷鸡蛋丝。
她如今十分重视培养小睿的家庭参与感,每次做饭都要小睿和自己待在一处,很认真的邀请他在厨房帮帮忙。
先是洗净手舀了一碗面粉出来,容娘叫小睿端着小壶往面粉里加温水,一点点倒,直到她喊停,就算小睿也参与了早餐的制作,接下来就负责坐在灶头看火,等火苗不旺盛时就要及时通知容娘。
容娘快速把面粉和成团,又把煮沸的羊奶拎出来冷着,擦干锅摊蛋饼,蛋液加盐搅开了倒进热油锅里瞬间发出滋滋声,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戳破了再搅散,不过片刻就好了,铲起来切成细丝放着备用。
醒发好的面团分成十份,压成小圆饼,表面涂上层清油,再两个两个叠起来擀开成薄饼,放干净锅里去烙,烙的两面略微焦黄中间鼓起,一撕开,就是两张喷香的麦饼。
昨日蓁儿来家里玩,给容娘带了今年新下的甜酱,麦饼内涂上甜酱,铺上鸡蛋丝和咸菜丝卷起来,容娘吃三个,小睿吃一个半,剩的半个还是容娘吃掉。
小睿近来练字十分刻苦,一吃完饭就要求去房里,最近他每日都是在描摹笔画,一横一撇要认真写上几大张。
把他房间的窗户打开,书桌上摆的荷叶荷花都干枯褪色了,换成用清水畜养在小陶罐里的紫色小野花,清风拂过,可爱的浅紫色小花瓣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明媚可爱。
容娘空闲时候给黎群光缝制了新衣,想着等他脱离黎家这片苦海,总有机会能穿上。
新衣要浆洗过后才好上身,容娘洗好衣裳,怕被来家里玩耍的娘子们看见,特地晾到屋后去,她今日穿的襦裙,晾完衣裳也没有解开绑住衣袖的缚带,开始忙活着在院子里晾菜干。
陈家屋后小菜地里的几垄菜正是疯长的时令,每日吃不过来,有好些长老了长徒了,家里不养猪鹅也没有牛羊,未免可惜。
容娘趁早起浇过菜地之后,把那些熟成的摘下来,该燎水的燎水,该切片的切片,找出大扁筛来晒菜干,晒好了存起来入冬吃。
把最后一个大筛摊开在井口上,正要洗手时,门外响起几声幼犬呜咽,随后而来的便是张娘子爽朗笑声。
“阿容,之前说要给你物色好犬,这不就来了”,张娘子左手抱着一只两个巴掌大的幼犬在胸前,右手小提篮里还有微弱啁啾声传出。
容娘开门迎她进来,从她手中接过幼犬。
是一只皮色纯黑的小犬,看起来还没有断奶,圆溜溜的眼睛里湿漉漉的,不住用同样湿漉漉的鼻子去蹭容娘的掌心,动物幼崽实在是楚楚可怜,轻易就能软化她们这些可恶人类冷硬的心肠,谁看了都要心生恻隐。
“啊,这么小小一只,阿荇,你让它来保护我呀”,容娘大笑,把小狗举起来歪头去蹭蹭,“它怎么看家,要靠可爱退敌吗”
“这就把你笑成这样,你别看不起这小犬,它母亲是我大兄手下最勇猛的猎犬”,张娘子佯作生气,白了容娘一眼,“若是成犬给你,你可驾驭不住,好好儿的把这小犬养大养亲了,往后看家护院绝对没问题”
张娘子又把提篮递给她看,“喏,我还给你弄了只大鹅,你喂些菜根儿麸皮子就行,这鹅养好了啊,比狗还凶呢,你家人丁少,多养些个活物才好,热闹不冷清”
“多谢你为我着想”,容娘把小狗放下,它就绕着她脚下玩耍,十分亲人,也不跑远,又把还长着嫩黄绒毛的未来大鹅捧出来,摸了摸它幼年期有些秃的头顶,也把它放在地上,推了推它尾羽,让鹅跟狗一块儿玩去。
“不是我见外,既是我要养这小犬小鹅,就不能让你去白费人情”,容娘走到井边,从木桶里舀了瓢水洗手,一边回头跟张娘子说话,“若是聘猫儿,我该给你穿一串儿鱼干,这领小犬的话,村里有什么讲究吗”
“什么讲究,若论肉算,一斤肉一斤粮罢了,你看它拢共可有二两重?你要给,我还嫌碍手呢”,张娘子也过去洗了把手,嗔怪道,“你呀,就是这么个毛病,总想着别亏欠人,这怎么能行呢,人要处的亲近呀就是得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分不清了才好”
容娘虽然觉得张娘子的话在理,但心里还是打算给她找补点什么,招呼她一起进屋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