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坐多会儿,两人边做针线边聊到女人相聚必谈的那些话题。
婚姻,家庭,婆媳关系,子女教育诸类,张娘子在村中已然算是得意人物,儿女双全,丈夫健壮体贴,公婆能干,自己娘家几个兄弟做营生也做的好,常常提拔妹妹一家,她在家中过得硬气,手上松缓,是多少人妇羡慕的对象。
“外人看我过的千好万好,可个中仍旧有些心酸事儿,不说也罢,你往后去了婆家就知道了”
“那我还不必急,早着呢”,容娘不太愿意跟别人谈论这事,她立女户买田地孤独终老的想法还没淡却。
“早什么,你今年就二十了,我在这年纪上,儿郎都三岁了”,张娘子一贯急性子,说起容娘秋后就满二十的事,自觉好心要为容娘物色好儿郎,“你如今年岁还算当时,又生的标致,嫁妆丰厚,就算家里有些负累也不妨事,我一定给你找户好人家,若再要拖下去,可没好的给你挑了”
“我不挑,你有那好的尽管给我领来呗”,容娘大言不惭,心里也烦,跟张娘子说话越发随意,“只是有一点,小睿离不得我这个姑姑,我不外嫁,最好给我找个赘婿,往后生下儿女姓陈,还要当牛做马绝无怨言的那种”
“不是在跟你说笑,阿容”,张娘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大好岁月难道就任之蹉跎了,这些年征兵征的紧,留在家乡跟你适龄的好郎君都早早娶亲,你只能去看比你小上几岁的了”
“阿荇,不成亲嫁人,我就是蹉跎岁月吗”,容娘糊弄不过去,叹了口气,“我是不打算出嫁的,这些年攒了些体己,原本想着立个女户,如今家中无人了,我是要支撑陈家门庭,养大小睿的,我不可能出嫁”
“啧,那要么物色物色,选个差不多的入赘也行,有那忠厚老实家里穷的,你往后也好拿捏”,张娘子十分固执的认为容娘应该找个依靠,“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你还有那么些地,难道真的不再耕作,就只每年拿些口粮?”
“有何不可,田地交给春娘家,她难道会亏待了我?只要不缺衣少食,往后再做些小营生,好好把小睿养大,叫他给我养老送终,日子也就过去了”,最起码到现在,容娘是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准备接纳一个陌生男人进入到自己的生活中,更没有准备变成一个圆滑周道的佳妇,伺候的婆家上下顺心遂意。
“到时你就后悔了,是如今你这日子还不太枯燥烦闷,一个人过久了呀,你就想有个伴了”,张娘一脸过来人的表情,“这有个男人陪着啊,跟养个狗儿猫儿的可不一样”
张娘子说不通容娘,容娘也改变不了张娘子的看法,关于成亲这事儿,最终也不了了之。
意料之外的事情,是在六月下旬发生的。
这一日晌午,小睿在睡午觉,容娘给黎群光新制的衣衫收了尾,针脚都隐藏起来,穿着绝对舒适,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黎群光的断骨还远远没有痊愈,仍旧不能下地,也脱离不了黎家,容娘如今每三日去看他一次,带些汤药和吃食。
把衣衫整齐叠好,收进她的箱子里,那箱子里已有许多件相同尺寸的了。
“容娘”,蓁儿突然跑来在门外大喊,惊的小黑狗呜汪乱叫,刚长到人脚脖子高的大鹅也张开翅膀跟在小狗身后跑。
容娘开了门,蓁儿却不进来,拉着她往外跑。
“什么事你这样慌张,去哪里,小睿一个人在家呢”
“我知小睿在午睡嘛,他最乖巧,一会子不要紧”,蓁儿一把关上门,还是拉着她跑,“容娘,出大事儿了,我听见爷爷说,朝廷新下的政令,强行给年满二十还未成亲的女子婚配呢,你怎么办,快跟我去问清楚”
听清了她说的话,容娘内心“咯噔”一声,自觉快步往村长家跑去,朝廷如今还不够乱吗,怎么有心思下这样的令,强行婚配是什么道理。
村长皱着眉头看蓁儿,蓁儿和容娘一路跑过来,此时两人正扶着椅背大喘气。
“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蓁儿这丫头骄纵惯了,听风就是雨,村长对她颇为无奈。
“李伯,您别怪蓁儿,她是为我心急”,容娘喝了兰娘倒的白水,没顾上客套,急急问,“蓁儿说的什么强行婚配,是怎么回事啊”
“哎,也是件麻烦事”,村长叹了口气,他才从县衙回来没多久,见上官的长袍都还没换下,“这些年跟胡人打仗,又四时灾祸不断,民生艰辛啊,朝廷此次下的几道政令,都是为民生大计,只是干涉婚嫁一事,实在牵扯甚多,就怕弄巧成拙,多生事端”
“那就是说,强行婚配这事儿当真是有的?”,容娘看着村长,一时说不出话来,想她稀里糊涂被撞下山崖,莫名其妙来到这时代,又兢兢业业做了十二年奴婢,好容易重获自由,自以为人生开启新篇章了,亲人却枉死,如今连婚嫁的自由也没有了。
她觉得自己上上辈子走黄泉路时是随地吐痰破坏地府环境了还是怎么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啊。
自去年平远王接连大胜起,朝中就开始议论大越上下生息发展之事,甚至设立了媒官,初衷是要使天下未婚之男女各得其所,组成家庭繁衍生息,多多生子纳税,充实大越人口。
陛下中风之前这事还在商讨议论之中呢,那时也还没说要强制婚配,毕竟嫁娶是人生大事,两厢情愿更佳。
只如今是雍王监国,这位一向是个强势有野心的,只要能达成目的,又岂会在意平头百姓的意愿。
诏令一下,直接令各地府衙增设了官媒司,由官媒稽核辖下未婚男女,凡女娘年满二十、男子年满二十五而未曾嫁娶的,由官媒做中人,直接婚配,婚配后十日内,两家就必须交换庚帖订下婚约,一月内择吉日举办昏礼。
“多交税钱也不行吗”,容娘之前有了解过,大龄单身男女会被额外征收一笔税金,她不愿草草嫁人,宁愿多费些钱财。
“若是从前,无人计较这点税钱,婚嫁之事总要儿女相宜才好”,村长觉得热,捋了捋袖子,也有些焦灼,“今日我去县衙听的,往后啊,没有这税了,你之前说要立女户,现在也不成了,以后若要立女户,得是寡妇有子,或年满三十五岁丧夫的才行,税也更高,若年满二十还未成亲,就有官媒上门牵线,择定男女婚配,两边人家不容拒绝,否则就要抄没家财,流徙北地”
屋子里的女人们没说话,这些年天灾兵祸盛行,女人地位本来就低,如今下了这样的令,不知要成就多少怨侣。
“这官媒牵线是牵的什么线,自来男女婚配,那是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结的下通家之好,官媒择定,不知底细不知根基的,择个什么人,怎么能如此草率呢”,兰娘愤愤,这强制婚配一说,于男人的影响实在微乎,可对女人而言,几乎就能决定一生的命运。
“朝廷下的令,谁敢不从呢”,村长站起来走了几步,“此前府衙下派的媒官已经住进县衙了,主簿陪着看了几天黄册,听说眼下已经择定几对新人,就要派衙役上门告知了”
兰娘“哎呀”一声,和自己嫂嫂面面相觑,“咱们上河日子好过人又多,往常什么事儿衙门都先往上河来,那这次官媒配婚,不是也要先看我们上河女娘了”
“不知,只是梓桐城里大概已有风声了,好些人家趁着官媒还未上门,这些日子忙着先办喜事呢”
上河村中已经年满二十还未婚嫁的女娘也有几个,她们有的是家里光景不好,弟妹年幼,父亲北征命丧,母亲病弱,靠长女支撑生计,不是没有人愿意娶,是现实情况不能出嫁,还有家里条件殷实的,择婿眼光甚高,觉得自家女娘奇货可居,一年年耽误下来,也拖到如今。
这些女娘本身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父母尚在,她们又怎能做主自己的人生呢。
兰娘细数了好几个已满二十的上河女娘,她素来擅长交际,这些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村长又问她村子里二十五未婚的郎君,一屋子人东一嘴西一句的讨论。
“咱们上河日子好些,若不是那很差的,又能有哪个二十大几了还结不上亲的”,兰娘想起那些条件不好的老光棍,面带厌嫌,“好好小娘子,可不是就便宜这些人了,日子怎么过呢”
“就是,咱们村娶不上好妇的,都是那癞子疤子瘸子,成日里游手好闲的登徒子”,蓁儿也认得村里那些女娘,想了想觉得没一个好的,若要配给那些人,实在是为她们不值,这些女娘何其无辜呢。
“说些什么话”,蓁儿娘亲拍了拍她的头,“在这里抱不平也是无用,我看呐,当务之急是赶紧将此事告知那些人家,趁着官媒还未上门,看能不能尽快相中人家,过礼定亲,起码是自家过眼的,比不知底细的人好”
“很是,很是”,兰娘突然看向容娘,“你几月满二十?”
容娘叹气,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虽还没满二十,但也差不了多久了,还没开口说话,话头儿又被蓁儿抢去。
“八月”,蓁儿撇开她娘,走到容娘身后,“这都六月底了,眼看也没多久,我就是担心容娘被官衙发嫁,才慌忙喊她来咱们家听听的,容娘这样好女子,怎能草草嫁个村汉”
蓁儿口直心快,说出的话并不中听,但心意是好的,她喜爱容娘身上所有跟她与众不同的地方,甚至有些隐秘的向往,她内心的词汇有些贫乏,她是想要成为容娘这样美丽大方的女娘,不希望容娘过不如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