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小子,颇有些不驯,不过天分是有一些,拳脚习得好”
黎群光从京都大营回来时天都黑了,这些日子坊市宅院门口的灯笼也亮的越来越早,他推门走进屋子,边脱斗篷边跟容娘说话。
“年岁小,学什么都快”,容娘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黎群光和杨青,又回身布置碗筷,“吃饭了,郑娘子积的好酸菜,今日吃酸菜白肉锅子”
府衙里的小宅都没有盘炕,房间里日夜烧着炭火取暖,可到底是寒冬,天气冷下来后,做什么放桌上都冷得快,唯有各种锅子吃起来爽快便宜又暖和,再热热的烫一壶酸甜米酒,足以在外奔波一整日的疲惫。
进入腊月间后,天地风雪终于渐歇,各地将灾情上报,朝廷也开始有条不紊安排赈灾事宜,城北那边自王妃带着几位官眷去赈济过后,民间也不再有什么怨言。
受损的房屋,由匠作坊招募城北难民中青壮做工重建,一应耗费,府库承担一半,百姓自行承担一半,对于自家房屋倒塌的百姓而言,压力也算小了很多。
那日请求容娘帮忙的老妇人姓刘,容娘回家后跟黎群光提了,他也没说可行否,只是翌日自己跑去城北找到刘婆婆,将她捡来那三个孙儿带去军营试了试,的确有天分才收下的。
刘婆婆的屋舍修建完成后她已经从安置难民的大棚搬了回去,日常生活有郑娘子家人照看着,就算孙儿都不在身边,倒也过的平安。
黎群光吃下一碗酸菜肉汤泡的米饭,胃里舒服了些,他今日带兵入山野操练,午饭也没吃得上,实在饿极。
“再添一碗饭”,他将碗递给容娘,“压紧实些”
“下次直接给你们俩换大盆吃好了”
“我和杨青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有碍你观瞻”,接过饭碗来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容娘伸手顺了顺他背脊,“你吃慢些,嚼碎了再咽”
饭后一家人围着火盆小憩,窗外头飘着细碎雪花,屋里多点了几只蜡烛,照的小厅亮堂堂,杨青伸手覆在炭盆上方,动作飞快去抓火苗,摊手逗小睿,问他自己厉不厉害。
“小心真烫着你,吃个橘子罢”,容娘剥了个橘子塞进他手里,又从火盆灰底里掏出几颗饱满板栗,让黎群光给她捏开。
“对了,白日里外头好大阵仗,怎么回事”,她想起来侧头问了句,安泰坊不是官署便是豪族世家,没有商铺街市,平日总是寂寂,今日上午时兵丁来往,又有女眷哭闹和男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府衙后院的诸多小宅都房门紧闭,没一个出去凑热闹的。
黎群光神色如常,把板栗握在虎口处一用力便捏开来,剥出果肉给容娘和小睿吃,投喂完板栗才慢悠悠说道,“鸿胪寺卿王大人家,贪墨公银,族亲在祖地儋州大肆卖官鬻爵,家中祠堂违制,欺上罔下,成年男丁皆贬为庶人,徙三千里,女眷弱童卖为官奴”
“王家是张国公府姻亲”,黎群光抬眼看着容娘,“这便是,给顾府和王妃的交待,也是给张国公府上的敲打”
扬州投毒一事,有王爷母妃张国公家族的影子,顾府是扬州地界的累世大族,有二老爷在朝官至承宣布政使,又有三郎在北地为郎官,功勋不菲,王爷西州骑还有赖顾诤的粮草军饷,并非是京城世族可以任意欺辱之辈,国公府做阴私之事未能成,便要承受事情败露的后果。
张国公府与鸿胪寺卿王大人府上,是几代都有联姻的世交,如今王大人家被抄,家眷流离,国公府算是自断一臂,失了一大助力,还与平远王离心。
“这弯子绕大了,到底是王爷外祖家,尚有几分情面在”,容娘叹气,自觉这些纷争纠葛复杂,不是自己能够看得清楚,又想起件事来,“若说离心,那日王妃邀我过府喝茶,还见着位如夫人,是国公府上送去的,我看她容色艳绝,穿用华丽,是得宠爱的,待王妃也恭谨,不像是有嫌猜的样子”
“单瞧这些你瞧得出什么”,黎群光失笑,伸手敲她额头,“不过你也不用管这许多,叫你喝茶,就只是喝茶便算”
“说起喝茶,今日郑娘子送我好新鲜猪骨,明儿炖肉骨茶给你们吃”,索性也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容娘将话题转回自己这个小家里来,“你们明日可早些回来”
“明日不用去大营,就在府衙点卯,白日无事我便回来陪你”
小睿已经趴在杨青怀里睡着了,杨青也有些瞌睡,黎群光放低声音,将另外两个炉子拎过来,把炭盆里烧的火热的碳移到两个炉子里去,又在上头覆新碳,分别放进两间卧房里去。
容娘将厨房里坐在灶上的热水提来,让几人挨个儿洗漱,天冷后小睿都是跟着杨青一起睡,洗了脸和脚,便让杨青抱着他去睡了。
又往脚盆里添了些热水,容娘和黎群光一起洗脚,一大一小两双脚挤在深口木盆里,小些那双脚踩着大的那双,不住将热水往他小腿上撩。
“三郎来信说,年节要来京城”,容娘和黎群光面对面坐着,她今日疲累,俯身趴在黎群光膝上,“也能见到阿杞,咱们从扬州上京城没多久,她和临福就去西州照顾三郎了”
“我知晓,他带匈奴王帐的使者来京面圣,还有一批西域胡商,这么多年来,北地民生凋敝,商路是时候重开了”
“他信里还说,叫你准备着些,不将你揍得满地求饶,他不姓顾”
“哼”,黎群光嗤笑一声,“我自是随时恭候,就怕他言而无信”
“三郎自小也是膂力过人,你不见得能胜他”,容娘仰头眯眼笑着看黎群光,面容狡黠而又可爱动人。
“胜不胜得他两说,欺负你是肯定没问题的”,黎群光伸手捧住她的脸颊,低头凑上去,嬉闹挣扎间洗脚水泼了一地。
玩闹过头的下场,便是第二日起来就开始头疼了。
容娘只觉得浑身无力,后脑坠坠的疼,嗓子也哑了,开口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啊,我、喉咙,疼”
“别起了,你先捂着,我多端个炭盆来”,黎群光把被子给她捂得严严实实,披上衣裳出去檐下烧炭盆,又去厨房生灶火烧水,回到房间摸了摸容娘额头,有些发烫。
他转身出去扣杨青房门,小睿翻了个身继续睡,杨青被他拖着起来去找柳大夫,“容娘风寒了,你去找柳大夫来,就说她有些热症,嗓子也哑了,头还疼,没力气,快去快回”
杨青听见容娘病了,也清醒过来,脸也没洗,袜子也没穿,趿上靴子便往外跑,一刻钟便至柳大夫医馆。
医馆此时还没开门,他径直绕到后头跳墙进去,翻窗把柳大夫晃醒,“柳大夫,快跟我去一趟,容娘生病了”
“……”
没成想柳大夫床上竟然还有个光着膀子的陌生男人,睡在里侧的柳大夫本人睁开眼睛一脸疑惑的看向杨青,“你他妈没毛病吧”
“这,这”,杨青瞬间脸胀的通红,拔脚就往外跑,“对不住对不住,打扰了打扰了”
柳大夫气的倒在枕头上喘气,气不过,又一脚将身边那男人踢下床,“你也该滚了,就不送了”
只着单裤的高大郎君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气恼,捡起散落床头的衣衫一件件穿好,拿柳大夫桌上的白玉冠束了发髻,把自己那支剑戟形状的绿玉钗放到枕头下,凑近柳大夫耳边说,“琢玉儿,你我之间,已无妨碍,别躲我了”
“滚”
见到那人离开后,杨青才又凑拢房门口敲了敲,“柳大夫,我阿嫂真的病了,大哥等你呢”
“滚呐!”
却终究还是不情不愿跟着杨青出了医馆,杨青跟在他身后拎医箱,始终落后一步,打量柳大夫的神情有些好奇又纠结。
柳大夫转头冷笑,“怎么,觉着恶心?”
“没有…”,杨青被他噎了噎,“我没有,哎呀柳大夫,我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军伍中尽是青壮,北地女子又少,这种事其实杨青见的不算少,军中多的是结契兄弟的,他只是柳大夫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也好这口,一时有些受惊吓。
“您还没吃早饭吧,脂麻团子吃不吃,怀粮生煎呢,我去给您买”,他不知该怎么说,只好转移话题。
柳大夫狠狠警告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讨好,转身大步往安泰坊走去。
“不过是普通风寒”,给容娘把完脉,柳大夫气不顺,冲着黎群光又是一顿发火,“不过瞧她那样子我便知是什么缘由,黎大人,天寒地冻呢,你可少折腾些吧,她一个女人,跟你们这些莽汉比不得”
黎群光沉着脸听他教训,心里却想着肯定是杨青给人得罪了,回头还得收拾杨青。
开了药方,又留下几丸医嗓子的药,柳大夫便施施然走了,一夜不得好眠,天亮时方才入睡,又被杨青吵醒,他还要回去继续睡回笼觉。
他其实不太在意自己这些破事儿被人知晓,只是从梓桐到京城,他认容娘当个知心人,若是因这些私事儿疏离了,未免觉得有些可惜。
只是没想到杨青其他事上总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子,无意撞破的这件事儿居然为他守口如瓶了。
容娘这场病足足捱了五日才渐渐好转,期间黎群光都没去京都大营,每日只到前头点个卯,便回小宅院里照顾她,搞得府衙上下都在传黎大人爱妻情深。
也有人觉得他如此沉湎儿女情长,有损朝廷命官的体面,不堪大用,风言风语传到外头去,还受了御史台的弹劾,说他为妻子私事,置京都大营和府衙公务于不顾,可见是自恃身为平远王亲信,便任性妄为,辜负皇恩。
这场风波明里暗里要牵扯平远王,陛下心意无可琢磨,虽最终只是不疼不痒的罚了黎群光三月月俸,朝野上下却都察觉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这些人,疯狗一般”,容娘气坏了,拍的枕头瘪下去一块,“群光…”
“外头事儿,与你无干系,不过是借个由头罢了”,黎群光给她喂药,“王爷势盛,找上我们这些人的事儿,只是早迟而已”
“你莫理会那些,早些好起来是要事,眼见着要到年关,今年是咱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都要康健平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