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了三月俸禄,针对黎群光的口诛笔伐才算消停了些,他又在殿上请辞了一回,言说愿意重回北地,驻守西州,御史台那些人才不再有借口继续攀咬。
府衙里有吏官明里暗里说他是被平远王牵连,是受了无妄之灾,王爷风头过盛,碍了太多人的眼,贵妃娘娘早逝,张国公年迈,他在京城到底是根基不稳。
黎群光不理会这些挑拨言论,反倒将私下议论者以妄议罪论处,他是立场分明的西州派系,从微末时至一朝将领,王爷于他有大恩,他天然就该站在平远王这一侧。
自入冬后,雍王叛乱一事的痕迹逐渐磨灭,京中歌舞升平一如往昔,世间事大致如此,时间洪流裹挟着万物前行,允悲允喜,就是不容驻足。
有些暗地里的手脚又开始蠢蠢欲动,大以为能从平远王手中攫取一些什么。
平远王自有应对,北地抵御匈奴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回到京中,这路的确是分外艰难些,不过,一切才刚刚开始。
听闻容娘大病,王妃也差时雨来探望,带了一堆礼物,多是些上好药材和毛皮衣料,显然有安抚之意。
送走时雨后,容娘围着兔毛的大氅,偎在火盆边清点那一堆礼物,名贵药材须得妥善保存才不至于失了药性,府衙这小宅没那个存药的条件,干脆拿去给柳大夫,看看有没有小孟能用得上的,
放下存药的木盒,她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一场风寒下来,人好像更怕冷了些,其实京城的雪停了有些时日,但寒风又起,迎面扑在脸上,好似冰刀子割肉,她已好几日没出过门。
黎群光被人弹劾后,所幸连点卯的样子都不做了,只说要在家思过,正大光明的陪着容娘养病,这会儿正在外头小院子里和杨青练剑。
“好,好,姑父好厉害”,小睿倒是更适应北方的冬天,他身上穿着厚袄子,头上戴着容娘缝的能放下来遮住耳朵的翻毛皮小帽,站在檐下看他们对练,脸蛋上红扑扑的好似冻着了,摸一摸手心却是温暖的。
“进来吃茶,打的一身汗,当心也着凉”,容娘靠近门边都觉得冷,大声唤外头几人进屋来。
昨日孟若衡来过,浣花巷有人挑着担子卖柿饼,他买了好些存着吃,也送了一小筐来,晒制熟成的柿饼个个挂着绵白糖霜,又隐隐透出橙黄果肉的颜色来,分外可爱,一口咬下去甜滋滋,又有嚼劲,配芝麻茶正好。
新炒的芝麻是上河春娘托人送来的,是今年新收的芝麻,晒干净后拿小锅在炉子上炒一炒,倒些进碗里,放几粒去核切片的红枣干,几粒云中城出产的枸杞,再放一把阴米子,一勺川溪红糖,将煮的滚烫的热水浇上去,混合均匀,便是一碗甜香扑鼻的芝麻茶。
黎群光不耐烦喝这个,觉得用料太多,芝麻又小,满口乱窜好不舒服。
倒是杨青喜欢,阴米子泡的软软的好像粥水,喝一碗下去能得个半饱,他和大哥打了一场,腹中正有些饥饿。
“北方的柿子就是比咱们扬州的好,咱们那边儿是底下尖尖的小柿子,熟了也一股子涩味儿”
“柿饼晒制不就是为除却涩味,有什么不一样”
“懒的跟你说”,容娘拿小银刀将柿饼切成小块放在小木盘子里,插上小叉子放在小几上给大家吃,“眼见着要过年,咱们家还什么都没置办呢”
“街市上什么都有,你只说你要什么,明日便都给你搬回来”,黎群光插了一小块柿饼扔进嘴里,“总之,你身子大好之前是不许你出门的”
之前一段时间忙忙碌碌,到了年根儿黎群光却闲下来,大把时间盯着容娘,不要她干这,不许她碰那的,容娘头一次体会到婚姻生活的苦恼。
直到腊月二十,离过年只有十来日了,容娘才算是出了趟门。
她穿着月白色的厚袄子,外头还罩上一件毛料的斗篷,觉得街市上的空气都格外新鲜。
黎群光走在她身侧,今日酉元坊夜市上有灯会,他特意撇开杨青和小睿,单独带着容娘来看,在一处卖灯的小摊子上,他给容娘挑了一盏圆月灯。
“头一次见你,你身后就有很好的月光”,他提起灯悬在容娘侧脸,“可我当时看你,比那些月光还要皎洁”
一整条街市的商铺外头都悬着灯,平淡无奇的各色花灯,描了仕女图的美人灯,山水花鸟的琉璃灯,灯光在北风中明明灭灭,行人的笑靥隐隐绰绰,容娘凝视黎群光,心头正有些旖旎情绪回转升腾,却忽的被个过路人打断。
“诶,要灯下看美人,回家里去,路中间儿的挡着干嘛呢”
确实挡了路,容娘连声道歉拉着黎群光走到一边去,两人对视后都笑出声来,再没气氛搞什么忆从前。
路过柳大夫的医馆,冬日他这里都是早早就关了门,柳大夫小日子过得惬意,每日看诊两个时辰,剩下就是待在铺了地龙的房间里,或躺或卧,或手书些药经,或制些药丸子。
“我也给你铺地龙”,黎群光听她说了好几次柳大夫家的地龙,有些羡慕的样子,噙着笑意道,“只是咱们家财物都在你那里,要请工匠,还需阿容支些银钱”
“别折腾了吧,府衙的小宅终究不是咱们自己的,有炭盆就够了”
容娘赶紧摇头,地龙铺设花费巨大,再者,且不说府衙中小宅往后是要归还的,烧地龙每日需要的柴火便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也不知柳大夫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财挥霍。
接下来几天,容娘便开始置办年货,几乎拉着黎群光走遍了京城坊市,熏鸡熏鸭,瑶柱海带,薯粉菌菇,有的没的淘了一大堆放置在灶房旁的小杂物间。
房檐挂上了腊肉腊肠干鱼风鸡等物,窗台下堆了柑橘橙柚,最初那个雅致小宅院,如今已与他们上河那个农家小院无异,满溢着富足和新年的喜悦气息。
二十八那一天,顾谨带着匈奴王帐使者进城了。
“官媒配婚的令已不作数了,阿容,你还不将这狗贼扫地出门么”,顾三郎手上抓着佩剑大步流星踏进小院,还没等人从屋里迎出来,就冷笑着大声说话。
他刚从皇宫出来,还穿着面圣的甲胄,里衣单薄,明光铠冰凉,容娘见着他满是惊喜,并不计较他说的话,“不要胡说,快进屋子里烤火,你怎么穿的这样少”
顾谨挡住容娘,不要她帮自己卸甲,双手拢着她肩头将她推进屋里去,拔出佩剑指着黎群光,“你这趁人之危的狗贼,先与我过过手呗”
“如你所愿”
黎群光脱去大氅交给容娘,活动活动肩颈,从杨青手里接过单刀,和顾谨就这样在院子里打了起来,刀光剑影如星矢迅速划过,撞击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他们谁都没有儿戏,动起手来仿佛彼此就是此生的宿敌。
容娘大无语,她阻止无果后,也不耐烦见他们刀剑拼杀,干脆跑到厨房去烧热水,顾谨今日才进城,西州至京城一路风霜,想必是劳累至极,只希望黎群光有点眼色,不要伤到他。
这场由顾谨单方面挑动的争斗,也由他的败落而收场,他手中长剑被扫落在地,发出“铿锵”一声,再抬头,黎群光手中单刀刀背已经架上了他的脖颈。
“你输了”,黎群光收回单刀负手而立,“顾慎之,阿容已为我妻,你有什么不满”
顾谨伸舌头舔舐微微有些干裂流血的上嘴唇,“我视阿容如我亲妹,你这卑鄙小人趁她无助,草率娶她,教训教训你不行么”
“那也要你有那个本事”,黎群光撇嘴,走近了些拍拍他肩膀,“我待阿容真心一片,若不放心,你且看着便是,顾三,进去歇会儿吧,阿容该担心你了”
“水烧好了,打完了吧”,听见外头没动静了,容娘推开厨房门,“群光,快来帮着提水去,三郎你泡泡热水,我给你找身衣裳,穿的什么,我看着都发抖”
“行,那便有劳阿容”,顾三郎斜眼看着黎群光,笑着说,“也有劳群光帮我打洗澡水了”
“可见北地冬日熬人,三郎比从扬州离开时还瘦了些”,趁他泡澡,容娘叫黎群光帮着烧火,为杨青和小睿补钙,家里有常备的大骨汤,热些来下面条正好。
“你这样关心他,也不怕我生气”,黎群光坐在灶后往灶孔里塞细柴禾,语气故作闷闷,“顾三郎一来,你又是给他少洗澡水,又是给他煮面的,还要找我的新衣裳给他穿,阿容,在你心里,他比我重要么”
“少这样酸溜溜说话”,容娘拿筷子头敲了敲黎群光额头,“当我看不出你是在装样子么,三郎一路风霜雨雪的来,不知吃了多少苦,我当然待他好些”
“是了,顾少爷锦衣玉食长的,与我们天生地养的就是不同,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他这话说的就有些真生气的意思了,是容娘没听过的阴阳怪气,她憋着笑蹲过去蹭蹭他手肘,“好群光,你别生气呀,你是夫君,他是旧友,怎能相提并论”
“我是夫君,还要给你那旧友打洗澡水,用不用把床也给大少爷他暖了?”
“你好烦啊”,容娘张口便咬在他小臂上,“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黎群光,快点变正常”
“你还咬我”,黎群光也忍不住笑,伸手揽住她不让她跑,也一口咬回去,动作却变得有些缠绵,直到锅里水开的咕嘟咕嘟声响起,才被容娘推开。
海带大骨汤咸香滚烫,汤里浸着银丝细面,碗底握着两个荷包蛋,撒些葱花,滴上一滴香醋,顾谨坐在炭盆旁端着碗吃的头也不抬。
“宫里赐了饭食,只是温热的,谢过恩放一放便是冰凉,又寡淡无味,我这一日还没正经吃上东西”
容娘冲了一盏芝麻茶放在他手边,“你慢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