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杜若趴在倒座美人靠上看荷花。

一阵急雨砸下来,好似几万只箭一股脑射进沙堆,打的池塘里泛起连片拇指大的青灰小水窝。

风卷着水气,天地间一片肃杀。

白鹭冲天而不得,撒开丫子四向乱跑,野鸭貌不惊人,性子倒是沉稳,闷头往水下扎,细细的涟漪蔓开,就没了踪影。

“良娣原来在这儿,叫奴婢好找。”

铃兰走来唤她,杜若解开湿漉漉的头发,懊恼地问。

“海桐来了?进来没?快替我更衣备热水,省的她又笑话我。”

铃兰笑道不是,扶她往屋里走,小丫头拿折扇遮着飘进回廊的雨丝。

“良娣日日惦念,偏她忙,生完儿子生女儿。袁家大郎也是个能干的,忙里忙外,常不着家。这一向京郊雨水多,庄上垮了两排房子,他亲去盯着修缮,田边粮仓又进水,家里又买了新奴婢,海桐分不开身,过阵子再来看良娣。”

杜若听了咬牙。

“好个嫁出去的女儿,夫君儿子热炕头,懒得理我了。如今敷衍我的话,一套套换着方儿来,竟没有重样的。”

两人进了屋,龙胆迎上来,把个包袱捧在手里打开给杜若瞧。

“良娣莫恼,海桐姐姐知道不来要打饥荒,专叫人送这个来,良娣瞧瞧。”

杏子红的包袱皮,里头一个柳丝编的笼子,两只大蛐蛐儿。

杜若笑起来。

“亏她懂事,知道我想什么。别看她人不在,心到底还是挂念我的。”

龙胆赔笑,“小郡主是天魔星,人家哥哥领着妹妹玩儿,咱们家小王爷被小郡主牵着鼻子走,也玩儿起蛐蛐儿来了。”

铃兰听了不悦,正色批评她。

“屋里开玩笑说的话,别往外头传。小王爷年纪不小,又在百孙院读书,叫师傅听见家里给玩这个,该打手心板子了。”

龙胆讪讪道是。

恰卿卿与六郎牵手走来,看见草笼子眼前一亮,双双抢上手盘弄。

杜若看着,不由得皱了眉。

不细细管不知道,六郎这孩子,竟是个懒散无为的。

韦家兵败如山倒,他在学里想来会受些闲气,就算大郎不找麻烦,旁的堂兄弟定然不如从前那般警觉尊奉。杜若先还怕他受不住,着意的关怀。可看他模样,只管与卿卿这东西无所不至的玩耍,全没个儿郎的担当。

杜若便招手叫他。

“今儿怎么又回来了?前日不才说,到旬日才休息吗?”

六郎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朗朗的少年,穿件郡王位份的大红袍衫,发带是红的,抹额也是红的,还矜贵地绣了一对米珠拼的鹤,闻言骄矜的一哂。

“这么热的天,圣人偏说儿孙要勤谨些,学里不准用冰,能跑的人都跑了,我才不留下做傻子呢,听夫子唠唠叨叨,还不如回来和三妹妹玩。”

杜若看着他问,“谁领头跑的?”

六郎摸了摸鼻子,放下蛐蛐儿蹭过来,挨在杜若膝下。

“是郯王家的四郎领头……”

卿卿道,“阿娘,你别怪六哥,他近来受了暑热,神思总是恍恍惚惚的。”

“你闭嘴!”

杜若加重了语气。

“四郎体弱,五郎害羞,他们俩尚且从不缺课,你一个月跑回家多少趟?先不说耽误的功课,单是不与兄弟们一处居住,便失了手足友爱。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往后你们大了,各个都有要职,办差打仗,靠的就是兄弟帮衬。你老跑回来与姐妹们玩在一处,算什么?”

六郎和卿卿交换了下眼色。

卿卿忙道,“阿娘!你这就是冤枉六哥了,六哥回来只找我,从来不找二姐。”

杜若不听她瞎搅和。

“你什么不好就会学什么!”

“四姨哪不好了……”

卿卿扁着嘴咕哝。

没曾想杜若听了这话,两眼忽然往上一翻,吓得卿卿忙窜到身后替她抚背。

“哎呀,阿娘你别吓我,怎么脸就白了?”

“……你先出去。”

杜若听见卿卿惊惊抓抓的脆嗓子就头晕。

龙胆袅袅走上来,摘下杜若的花冠发钗放在旁边,两手插进她湿淋淋的头发按摩起来。

铃兰见杜若没拒绝,而且早上洗头没晾干,水浸到脖子后背上,难怪嚷冷。她走到窗下,叫人进来搬冰山,又叫凤仙催热水。

龙胆道,“良娣身上不舒坦,两位去玩儿吧,奴婢替良娣松松筋骨。”

孩子们去了,杜若索性泡个澡,待缓过劲儿,铃兰便屏退左右进言。

“良娣,龙胆这丫头,心思重,不爱说话,下了值,跟谁都合不来。小郡主身边换了北海,占了她的屋子,把她挤到后罩房,原本这都还好,她住头一间,凤仙往后排。可月前小王爷过生日,良娣给加了四个丫头六个嬷嬷。您心疼他,咱们自己的人都往后让一箭之地,顶好的给他。所以龙胆不得不又搬一回,住到最后一排厢房,那间地角阴湿,也小……”

“我知道,你怕她生出外心,在六郎身上下眼药。”

杜若闭上眼。

“过阵子我再想个法儿。到底没有面上过错,打发她出去,我怕旁人看了心寒。再者,万一是我错怪她呢?我瞧她常日战战兢兢,你说她两句,她一个字都不敢回。”

铃兰应了声是。

“再有,那年告发太子妃的蕉叶和那个煎药的小丫头,已在庄上住了三年。那丫头还好,安安分分,蕉叶却不省心,起头就闹良娣用了她,该提拔她,想回乐水居来,海桐嘴皮子利落,压了她两回才好些。去岁知道韦家倒了,消停了阵,才刚海桐托人传话来,说她又闹,二十五了要嫁人,请良娣放她的身契。”

“她们两个运气好,将将躲过韦家奴婢发卖,是能出来了。那丫头还小,你叫海桐替她找个商贾人家做婢女,别进亲贵府邸。至于蕉叶……心思又细,对主上又没个敬畏,虽然有志气,我却不敢用她。她是不是韦家的家生子儿?还有没有爷娘兄妹在京?”

铃兰摇头。

“奴婢也不知道。拢共太子妃来了没两年,就与太子杠上了。几个大丫头跟咱们宫里出来的都不亲近,风骤还好,雨浓和蕉叶都拿眼皮子夹人。”

“那不如这么着,你去问她,有亲眷投奔的,就送她去,添些钱无妨,只要她能把日子过安生。倘若实在无人可投奔,就打发去宁州。离京里不远不近,万一过不下去了,还能回来寻我这个门路。”

铃兰一句句记住,却见杜若的视线投向窗外,长长叹了一声。

“说起来,你和翠羽,从小就认得沉星罢?看她这般下场,不心寒吗?”

两人都没作声,很久后铃兰才平静地欠了欠身。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杜若惆怅起来,捧着热水往胸口上浇,想用那滚烫的温度浇灭心中块垒。

“太子怎么还不回来?好端端的,去了一日一夜,闹得我心里不安生。”

铃兰知道她彻夜未眠,安慰道,“良娣把高爷爷和五儿敷衍的周周到到,还怕什么?再天上飞来个横祸,总有人给挡一挡。”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杜若喃喃,“一晚上心里怦怦跳。”

铃兰答不上来。

从子佩死了,杜若经常夜半惊厥,头痛倒是好些,盖因与李玙说开了话,少转多少心眼子。

她只能劝解,“天热,闷得很,一下雨更难受了,才睡不好。”

好在到天擦黑李玙回来了,言笑晏晏的走进房里,不时回身与果儿兴致勃勃说话。

满屋子纤纤侍女,独他身形矫健劲悍,走到灯下,突兀地覆下一大片浓黑的阴影。杜若经过香汤、按摩、午觉几个步骤,精神也恢复大半,小脸儿粉扑扑的,含情等着李玙转过头,才盈盈一笑。

“这会子才回来,还忙着交代军国大事呢?”

李玙看她,吊高的眼角冒出些不怀好意的笑。

“我订了一艘船,带你从龙首渠划船出城,顺道去庄子上住几天,如何?方才我是问果儿,那船上的床可够结实么?”

杜若蓦地红了脸,老夫老妻的,他怎么还有这个兴致?

她想叱骂几句,可是瞧见他襟扣敞开着,从锁骨往下一道棱角分明的线条,虽然羞惭,还是忍不住满足地叹息。

李玙被她贪吃的模样惹笑了,捋了捋她的头发。

“带不带卿卿你说了算,反正带上她没一刻安生的。”

杜若想了想。

“卿卿算了,六郎倒是非带不可,你不知道,这孩子学会逃学了。”

李玙皱起眉头。

“你是要请一道牌坊,还是想进《节烈传》?给人当庶母,非得教导出个白璧无瑕才成?他这么大了,不知道上进,要我耳提面命给他讲道理!”

好歹是偌大帝国的储君,背后说话,心眼儿比针鼻子还小,头先对大郎多么严格敲打,轮到六郎,动辄撒手不管。

照杜若想,这便是李玙小气,不喜欢生母就迁怒孩子。

可他说的也是。

他忙着,两鬓带霜,还受多少夹磨是她不知道的……

杜若体谅的拥住他臂膀,自觉在个安全的港湾。

“是,我知道了,最要紧服侍好你,免得左手升我做了主母,右手就把娘子的好位置交给下一个。”

李玙的眸子闪了闪,没想到是在这日子,得了她‘娘子’两个字。

牢骚话竟没惹出他的甜言蜜语?

杜若目光摇曳,晃着他低声喃喃。

“船上有什么好的?老去船上,没风还成,有一点子风,摇来摇去,闹得我头晕。”

“那说定了,马上出城。”

——天都黑了。

杜若怔忪望他,惘惘又乖巧,“好啊。”

李玙非得漏夜出城,这安排闹得杜若摸不着头脑。

仿佛一阵风似的,铃兰席卷了她常用的首饰衣裳水粉胭脂,装了两个大包袱叫凤仙提着。

“慌里忙张干什么?衣裳胡乱裹,都皱了,还得带家伙事儿熨烫。诶——别搬了!带几身衣裳差不多得了!还搬家吗?”

铃兰没听见,领着人满屋子转悠,走到哪儿,手一指,人就动起来,往箱子里收捡。

杜若心浮气躁,不舍得骂铃兰,只能狠狠瞪李玙。

“这丫头!听你一句半句话当圣旨,我说什么都不管用。”

李玙扳她的头过来。

窗外是夏夜朦胧的月色,杜若比往常迟钝,一径担心她的衣裳,或是人笨手笨脚砸了她心爱的甜白瓷小花器。

杜若骂完起了疑心,眼神还没接上,忽然低低呀了声。

李玙已经拦腰抱起她,直直往外走。

果儿和章台沉默的跟在后头,前面翠羽提灯笼开路。

女郎比不得男人家,杜若的性子也不同于卿卿或者星河,脚一离地,人就怯怯地老实了,怕被摔到地上。

发髻松松坠在脑后,没走几步就散成一把瀑布倾倒下去。

果儿捡起她的发簪顺手揣进怀里。

杜若一声不吭,两手紧紧攀住李玙的脖子,由着他上了渡鹤桥,再从仁山殿山坡上下来,走中道出二门。

怀里沉重,李玙垂眼打量她莹白如玉的颈项,细巧伶仃,颈窝处还有一点殷红,是他前夜杰作。

李玙凝着眉目,湿漉漉的眼角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杜若沉沉看他一眼,并没多少畏惧,反而宛转轻笑,低声嘱咐。

“赤奴,你要保重啊。”

李玙手指紧了紧,“还没到那份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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