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3日星期日晴
一条名曰边江的河流穿过山脉中间,居民聚集在河两岸,便形成了一座城,这就是边城。中国的风水说法一向认为水能聚财,有水的地方就有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水的地方容易聚财,聚财自然人多,至于风水是否可靠,一向争议很大,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放在不久之前,官方对这种行为还是持批判态度,不过近年来官方似乎相信,随着民智的逐渐开化,百姓对此自会有判断,官方早已不必参与讨论和定性,对此已持相当宽容的态度,信与不信都在老百姓自己心中。无论风水的可靠性如何,边城确实早已兴盛起来,在古代,水运是很重要的运输方式,河流沿岸贸易自然容易兴盛,先民们逐水而居,慢慢在河两岸形成了村落,进而发展成城镇或城市,边城也是这样一步步而来,两千多年来,逐步由村庄发展成集镇、城市,即便作为城市,边城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也造就了边城的底蕴。
边城并不适合农耕,但自古却比周围的城市经济发达,最主要的是边城市有经商的传统,这在北方人中并不多见,在国人印象中,貌似除了山西人好像北方人都不怎么善于经商,其实更多是自然环境选择的结果吧,先民们或农或牧或渔,如果这三条道都走不通,恐怕也只有两条道可走,或商或匪,边城市所在的省份西部就因为土地贫瘠,在王朝末年往往就盗匪成群,边城人在历史上却从来没走过“匪”这条道,无论风云如何变换,都认准了从商这条道,在这片被儒家文化侵淫已久的大地上,边城似乎显得有些另类。有经商传统地方的人头脑都比较灵活,边城人也不例外,但边城人却给自己的城市起了一个说不上雅的外号:鞭城。边城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它的市区最宽处仅有四五公里,长却达二十余公里,空中俯瞰,弯曲得就像一条鞭子,鞭城的外号也由来于此。
由于当天为阴历初一,月亮像条弯曲的细丝一样贴在天空中,出租车行驶在路灯稀少的乡道上,刘向龙只能朦胧看到雁子岭的轮廓,感受着边城的酣睡,他心中百感交集。二十七年前一气之下别了边城,此后仅在九十年代和十几年前因为换身份证匆匆来过两三次,对他而言,所有故乡的记忆都止于十八岁,不,更准确地说,止于二十一岁,因为还有在监狱的那最后三年,虽是牢笼,可呼吸的却一样是边城的空气。
刘向龙正在沉思时,车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几名警察出现在车前,刘向龙心中一惊,看来警察没有因为天黑而懈怠,他庆幸自己没有带那把剔骨刀。返程车司机很乖巧,没待警察敲窗,主动摇下了车窗,警察眼睛扫了扫司机和刘向龙,问司机:“历阳的车,大半夜来边城干什么?”
“送朋友回家。”对返程车这种黑车形式的司机来说,撒谎是必备的职业修养和美德。
“你朋友叫什么?家住在哪儿?”
“刘向龙,住罗生村。”撒谎也是需要草稿的,他们上车后早就对了彼此的基本信息,就是防止有警察查黑车。
“刘向龙,把帽子摘下来。”这名警察看来很有经验,没有确认他是不是刘向龙,而是直呼其名,就是想看看这个被称为刘向龙的人的直觉反应。
“大晚上的,戴帽子干什么?”那名警察待刘向龙摘下帽子后立马追问。
“习惯了。”刘向龙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当然也不敢表现出不耐烦,他怕节外生枝。
“身份证出示一下。”
警察看完身份证后,貌似对刘向龙真心有点兴趣了。
“你身份证是边城市区的,怎么家成了罗生村?”警察很是好奇。
“我姥姥是罗生村的,今晚身体突然有点状况,我妈叫我赶紧回来一趟。”刘向龙在紧急之下编了个理由,说完自己心里也忐忑。
看刘向龙身份证显示的是1969年,长相嘛,确实也是大叔了,警察想想也不可能是在逃的那名强qiang奸杀人嫌疑犯,再说了,那个刘姓嫌疑人是历阳人,于是把警务通拿出来验证一下身份证的真伪后,就把身份证还给了刘向龙,同时难得地露出一笑:“你们老刘家今天可是出名人了。”
“刘姓太常见,容易同姓。”刘向龙当然知道警察说的是刘佐,索性附和了一句。
随后警察又查看了后座和后备箱,确认没问题后,挥手放行。很快他们就到了罗生村,刘向龙特意让司机从村头开到村尾,确认此处没有警察后才在村尾下了车。
之所以选择罗生村下车,主要是高中时他曾与同学春游时从这儿爬过雁子岭,十几岁的孩子,都好奇、气盛,从罗生村爬到雁子岭的路是野道,而且坡度较陡,除了附近的人,爱从这儿爬到雁子岭的都是爱挑战、冒险的人,刘向龙此前估计在这儿布置的警力应该比较少。万幸他猜测的是对的,起码目前他没有在村里看到警察,但是他依然不敢大意,下了车立马关了手机,他怕手机忽然响动引来意外,一路蹑着脚,贴着墙角走,来到了山脚下。其实这儿距离那条小溪很远,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只好多费些体力和精力,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而且在平原地区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已不习惯山路,刘向龙也不敢开手电筒,只能凭着感觉和北斗七星辨别方向,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那条小溪。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淙淙的溪水此刻在他眼里成了跳动着的希望之火,不时响起的蛐蛐叫声也成了鼓动人心的伴奏曲。溪水的浸润使得周边的土壤显得有些松软、滑腻,刘向龙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他显然顾不得这些,一路溯流而上,时刻盯着是否有枯倒的大树,一旦有疑似的枯木,就拿木棍往里面戳戳,沿途遇上了十几个,都是硬邦邦地一个也戳不动,每一次的戳不动都像一把剔骨刀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的内心也开始渐渐焦灼起来,刚才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一点四十,作为一个天天早起的人,他很清楚这个季节四点半就开始朦胧见亮,而他已经看到山顶就在眼前几百米,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山洞的真实存在,刘佐向来是个张嘴就来的人。但除了这唯一虚无缥缈的线索外,自己怎么可能搜遍整个广阔的雁子岭,他只有继续给自己打气,用这笨拙的方法继续搜寻,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向龙基本达到了山顶附近,同时精神也已疲惫至极,绝望几乎吞噬了他的内心,此刻他多么想长啸一声,儿子滑向深渊而他却无法施以援手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出现,蛐蛐清脆的叫声此时在他耳中完全成了聒噪。瘫坐在溪边了很长时间,忽然感到背后有嘶嘶声,他立刻转过身去,朦胧中似乎有一条长影向他游动而来,凭经验,那很有可能是条蛇,山上夏季树木繁茂,蛇也活动频繁,不过由于是北方地区,大多都是草蛇,有毒蛇甚少,攻击性不算太强,刘向龙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无敌意,那条蛇也慢慢低下刚才昂起的头颅,向溪中游去。刘向龙心中长嘘了一口气,定下神来,他模糊地看到蛇刚才爬来的方向似乎有一不规则的暗面,他意识到那很有可能是个洞口,蛇就是刚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否则他蹲了那么久,蛇如果一直在他身边爬动的话,不会直到刚才才有察觉。他心里不禁一阵喜悦,莫非这就是刘佐说的山洞,他急切地迈到了那个不规则的黑暗面处,这个地方长满了茂密的杂草,他扒开杂草,拿木棍往里面捅了捅,居然空无一物!由于这一条木棍仅有六七十厘米长,他为了确定更深处是否也是空洞的,就近折一根两三米的树枝,又往里面捅去,还是空无一物!刘向龙的头脑立马精神了,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山洞,考虑到里面可能还有其他的蛇,他决定还是先把腿伸进去相对安全些,即便被咬了风险还相对小些。他慢慢地把自己塞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像条法棍似地直挺挺往里面蠕动,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腿不再局促,又往前蠕动了几十厘米,整个身躯都得到了释放,终于站在了山洞里,他立马打开了手电筒。就着灯光,通看了一下山洞,那边的洞口已隐约可见,不过也很小,貌似也就容得下一个人进出,怪不得这个山洞如此难以被人发现,两个洞口都是又小又隐蔽。整个洞长也就百十余米,中间粗,两头小,典型的锥子结构,山洞里潮气很重,估计是和两个洞口较小难以通风有关,刘向龙谨慎地向前移动,不停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及两边,果然依稀盘卧着几条蛇,感到有生物入侵,他们立马切换到准备攻击的模式,刘向龙尽可能远远地绕过他们,这些蛇观察了一会儿,意识到新来的生物对自己貌似没有威胁,也就渐渐地低下了已经昂起的头颅。一路上刘向龙轻声地呼喊着“亮亮”,这是刘佐的乳名,他担心山洞的回声会扭曲了自己原本的音色,即便刘佐听见,也不一定能辨别得出是自己的声音,从而不敢回应,就特意叫了刘佐的乳名,这样如果刘佐在这儿而且还能听见,也明白是老爸在呼唤他。直到临近山崖洞口,刘向龙终于听到了一声怯弱的回应:“爸,是你吗?”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把手电筒照过去,发现在不远的拐角处,窝着一个紧缩的身形,那人顺着手电筒的灯光也看清楚了刘向龙。
“爸,我在这儿哪。”这次的声音兴奋而又紧张,还略带些哭腔,再也没了平时偶尔“老刘”的戏谑称呼。
刘向龙匆忙冲向了儿子,看到儿子泪流满面,他心中也就明白了,警察所说的都是真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他确定刘佐已经成了一名如假包换的强qiang奸犯,否则他何以仓皇逃到这个山洞,车也抛弃了、手机也关机了。刘佐还在抽泣,也许这是过度紧张后的释放,刘向龙举起的手掌原本准备抽刘佐一顿,见此情形转而狠狠地拍向了身边的岩石,山洞里顿时荡起空旷的回声。
“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稍微缓了一会儿,父子两人都稍微平静了一些,刘向龙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女孩到底怎么昏迷的?跟你有关系吗?”
刘佐点了点头:“她要不说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动手砸她。”
谈话到此,刘向龙也没再多追问细节,细节已经没有意义了,就问刘佐饿不饿。
“我不饿,可是我走不动了。”
刘向龙能理解他为什么不饿,恐惧已经占据了他的内心,早已忘了饿是什么感觉,估计害怕地走不动了。
“没事,你站起来缓缓就好了。”
“我站不起来了,腿摔断了。”
“腿断了?怎么搞得?”刘向龙心头为之一惊,他的内心在几个小时内被反复蹂rou躏,忽地天堂、忽地地狱。
“昨晚心里害怕,天也有点黑,一慌,不小心就滚下了一个小山坡,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凭着以前的印象,顺着小溪爬到了这儿,躲了起来。”
刘向龙听了没再说什么,刘佐的腿一断,他根本没法带刘佐走,计划全部泡汤了,原本他想着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把刘佐带走,如果能有幸逃出去,就设法把刘佐安置在云南的山区,他早些年搞运输时,认识了一个云南人,听说过他老家在云南山区,极为偏僻,只要能劳动,就能混口饭吃,最重要的是,很难有警察涉足,只要不出来,基本就能安心待一辈子,哪怕待不了一辈子,刘佐能多活几年,能尽早结婚生子,给刘家留个后也好啊。可刘佐这种情况,即便他能背走刘佐,刘佐还是需要治疗,这个案子已经全国尽知了,去哪儿的医院就医都会暴露。他意识到现在恐怕只有一条出路:让刘佐自首。但这话现在他不敢给刘佐说,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了,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关键时刻其实就是个怂蛋,现在让他去自首无异于告诉他:你去送死吧。刘向龙想起了司律师的话,即便那女孩不幸身亡,刘佐也未必至于判处死刑。他脑子中迅速琢磨着可行的方案,刘向龙虽是一个不起眼的猪肉摊主,但头脑极为清醒,反应也异常敏捷,几分钟后就形成了腹案:寻求李牧遥的帮助,倾尽家财替刘佐请辩护律师。做出这两个决定后,他转向刘佐问道:“腿疼还能坚持吗?”
“疼过劲儿了,没开始那么厉害了。”刘佐表现出平时难得的顺从。
“那好,这些吃的你留下,匕首给你防身,记住,千万不要出山洞,最多一天,我肯定回来,下山我想办法把你弄走。”
“爸,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你不用操心,相信我。”刘向龙口气异常坚定。
“爸,那你自己也小心点,别摔着。”难得听到儿子如此懂事,刘向龙多么渴望父慈子孝的画面定格于此,开始往那个小洞口走去,刘佐打开手电筒给他照明,灯光越来越微弱,可刘向龙心中却泛起一丝暖意。
他爬出山洞,顺着小溪一路向下,个把小时后就到了山脚下,这时天已经开始微微泛白,这一路上“李牧遥”这个名字都在他脑中浮现,说实话,对刘向龙而言,李牧遥并不是个多么亲近的感情所在,高中时表面看他俩走得还算近,可彼此好像心里总有层隔膜,真心算不上有多亲密。李牧遥家庭出身不错,父亲在公安系统任职,高中时学习成绩虽然算不上顶尖,也算优异,做人也明显比同龄人稳重成熟,可刘向龙总觉得他骨子里有股优越感,多少让人有距离感,所以高中三年,同样优异的两人并没有成为挚友,不过同路回家的几个同学有他也有李牧遥,两人因此也算熟识。对于这种不咸不淡的交情,刘向龙并不会刻意攀附,更不想去求他,更何况仅是三十年前的交情,谁知道是不是完全已经无味。可是,眼下是儿子的生死关头,自己最看重的自尊心在这种时候必须靠边站,刘佐的生死存活比什么都重要。他现在思考如何才能抓紧时间找到李牧遥,去边城市公安局当然能找到,但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可他已经与原来边城的同学失去联系三十年了,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关系能联系到李牧遥。下山寻思了一路,他终于在脑子中闪出来一个念头,现在各地政府都会发布政务热线,公布各级政府部门和重要领导的电话,或许这是个线索。在山上他一直没敢开机,直到罗生村,他才打开手机上网寻找线索,很快他就查到了网上公布的李牧遥的手机和座机,刘向龙按下了李牧遥的手机号码,可是一直没有拨出去,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重重地喘了口气,摁下了拨出键,可是许久那边也无人接起。
李牧遥也是一夜未眠,这并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刑侦队长出身的他,什么匪夷所思、变态的案子没见过,网约车这个案子在普通百姓看来算是个恶性案件,可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桩案情十分简单的奸杀案而已。真正令他不安的是两方面:舆论压力和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这桩案子经过舆情发酵,短短一天已经引起了全国甚至国外的高度关注,民众由此引发了对网约车安全的全面质疑,也密切关注着案情的进展,来自于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压力可想而知,甚至一向提携他的政法委肖书记都警告他,限他三天内必须抓住嫌犯,否则就该重新考虑他公安局长的位置了,市委书记、市长也会重新审视政法委书记是否胜任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牧遥明白虽然这只是肖书记作为领导的一种施压手段,但其中却有他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对有恩于自己的肖书记,他不得不有所交待,这样肖书记才好给市委、市政府有所交待,毕竟这个案子把边城市这个内陆四五六七八线城市瞬间推向了舆论的巨大漩涡中,估计也是边城市有史以来最吸引镁光灯的一次机会。说句难听的大实话,迅速缉拿住嫌疑犯就是给市领导长脸,或许也可以成为他们迈上省委省政府台阶的一块垫脚石,如若不然,他李牧遥就是给市领导脸上抹黑。另一个让他忐忑的就是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的身份,犯罪嫌疑人刘佐的父亲居然是刘向龙,他在会上听到这个名字时心头为之一震,虽然开会时他并不方便追问刘向龙的具体情况,但他直觉这个刘向龙很可能就是他的高中同学,他见过刘佐的照片,虽说气质并不是很像,脸部轮廓依稀可见刘向龙高中时的影子,而受害人柳心欣的母亲柳依同样是他的高中同学,如果柳依得知真相,真不知会做何反应。对于刘向龙,他有着难为人道的情感,而和柳依,无论友谊的长度还是深度绝非一般人可以相比,命运居然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真不知道上天最终会把三位老同学推向何处。
这一晚,他没有回家,留守在办公室,睁着眼躺在那张小床上,凌晨五点多,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那个向外部公布的热线电话,这是个陌生号码,当然熟人也不会打这个号码,显示归属地为历阳,他犹豫了很久才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李局长吗?”那头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略带历阳味儿。
“我是李牧遥,你请讲。”李牧遥对这个声音并不算陌生,尽管已时隔三十年。
“我姓刘,边城一中87届的。”
“你是哪位,我听不清楚。”李牧遥故意装作听不清,挂断了电话,随即用自己的私人手机回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