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2日星期六晴
历阳,一座北方内陆城市,在这种时值大暑的日子,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整座城市就被包裹在滚滚热浪之中。除东边一百余公里外的边城市有少量山脉外,历阳四周望去可谓一马平川,这样的自然条件难以形成较大温差,也就不易形成自然风,所以一到夏天,历阳就异常干热,引得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情绪也容易躁动。今年的夏天尤其热,刚在四月,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想赶去与夏天约会了,到了七月,夏天更是肆无忌惮地抛洒出滚滚热浪。市电视台昨晚预报今日最高气温41度,因为是周末,估计大多数市民都会选在家中的空调下,享受着小小天地的丝丝清凉,毕竟这种小城市不像北上广或者省城有那么多的商场、咖啡馆可去消暑。
刘向龙却没得选择,每天凌晨四点多,整个城市还散发着浓浓的睡意,他却不得不爬起床,开着那辆已有年头的小面包车赶往屠宰场选购猪肉,以便赶上菜市场六点开门,他在这儿开猪肉摊位已经有快十年了。猪肉要买个新鲜,这也是很多家庭主妇的观念,为此她们可以不顾一周工作的疲劳,五点多就起床,好买到市场最新鲜的那块肉,就好像买到查干湖的头鱼或请到少林寺的头柱香似的。这个市场有好几家卖猪肉的,属他生意最好,他从不像其他肉贩一样,在秤上做手脚或者以次充好,而且他还有一手绝活,只要客人报出想买的重量,他一刀下去分量差额基本不会超过一钱,市场上很多人私下都称呼他为“刘一钱”。
今天一开门,他的摊位一如既往排满了顾客,然而他却没有一如既往做到“刘一钱”,来他这儿的几乎都是熟客,大家普遍有点诧异,碍于面子,也没人说什么,他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多给点肉或者多抹点零,以表歉意。昨晚跟儿子刘佐吵的那一架,多少扰乱了他的心思,刘佐以与朋友合开台球厅为名,又张嘴跟他要五万块钱,对这个不着调的独生子他是充满了无奈。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前妻就跟他离婚,那时的他忙于跑运输,离婚后刘佐跟了他,他却无法专心照顾孩子,只好全权委托给母亲看管。俗话说,隔辈亲,母亲也未能免俗,对这个唯一的孙子极为溺爱,以致养成了他自私、跋扈的性格,高中时因为跟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刘佐自此便走上了混迹社会的道路,其实说来刘佐被开除是有点冤枉的,他只是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混的,并不是打架的主谋,可学校看他学习太差,觉得还不如趁机开除他,多少对提高学校升学率也有点帮助。刘向龙去学校求情过几次,校长态度都很坚决,一再声明不能容忍这种害群之马,可作为从高中阶段的过来人,刘向龙慢慢琢磨出来校长那点心思了,也知道再求情也是没用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其实更重要的是,刘向龙知道刘佐即便转学也是这个熊样,五门学科成绩加起来都不到三位数,也没再坚持让他上学,这几年他也打过几份零工,可一个也没干长过,不是嫌钱少就是嫌活累,让他来摊位帮忙,刘佐却觉得卖猪肉是个掉身价的活儿,很坚定地一口回绝了父亲,理由很简单:像自己这样的时尚青年身上怎么能充满肉腥味,女孩会嫌弃,不好找媳妇。一句话噎得刘向龙完全无语,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儿媳妇在哪儿,刘佐这孩子虽然混,但占一样便宜,长得好,用现在的话说:颜值高。而且个头儿高,这点自然优势都是遗传自刘向龙,小女孩嘛,一开始自然容易被这些外在的东西吸引,所以刘佐从来不缺女朋友,但都交往不长,时间久了,都觉得刘佐似乎除了长得帅也没啥魅力,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刘佐还真是被甩的那个,次数多了,刘佐就开始埋怨了,觉得这都是自己没个好爹做的孽,自己要是个富二代,谁还能甩自己,就此对刘向龙有了怨言,平常总是爱发些牢骚,正经儿成了一个愤青,怨恨社会不公,仇恨有钱人可又羡慕有钱人,所以后来他的目标逐渐就成了富家女,试图成为谁家的东床快婿,可身边一起玩的都是些家境普通的孩子,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富家女,即便偶尔能碰上,他也基本都是铩羽而归。这段时间是刘佐的感情空档期,至于是新猎物还没出现或是暂时没到手,刘向龙不知道,也懒得多问。
这两年历阳也开始逐渐流行起了网约车,刘佐看到这个,也有些心动,做个网约车司机既能挣钱,偶尔运气好还可以泡泡小姑娘,就跟刘向龙提出了这个想法。刘向龙虽然年纪快五十了,思想并不落伍,他觉得网约车多少算个正经营生,也想就此让刘佐收收心,就从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了几万块钱,给刘佐买了一辆车况还算不错的二手车,让他正式干起了网约车司机,刚开始几大网约车平台为了跑马圈地,竞相大手笔砸出巨额奖励,网约车司机挣得也是心花怒放,可等市场基本整合完毕,没了平台补贴的网约车又成了苦力活,想挣多点钱,真得卖命拉活了,一天不干个十几小时,根本落不下钱,刘佐哪能受这苦,再次心灰意冷,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般看到约车的人有点姿色才会去拉,收入自然也是时有时无,所以才开始琢磨起了台球厅生意。昨晚要钱未果后,就又开车不知跑到哪儿去浪荡了,一个电话不打、一条信息不发,刘向龙也懒得问,但他忧心的是,这样下去刘佐如何得了,人都说,虎父无犬子,可用在这对父子身上,完全不适用,刘向龙虽然也只是散落在社会底层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骨子里却极其硬气,他也想不到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在刘向龙的烦心中,时间很快到了八点左右,顾客明显稍微少了一些,他也能偶尔喘口气歇会儿。这时过来一名老顾客,他冲人家点头示意了一下,对方也冲他一笑,可刘向龙感觉得到,这笑有些勉强和戒备,而且在经过他的摊位后加快步伐走开。在接下来的不到半个小时内,陆续出现了数次这种情况,让他有些意外,但也并未深想,脑子中还在寻思着刘佐回来后如何教育他,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刘佐真得就成废柴了。
九点左右,市场入口处出现了两名民警,一路径直向里面走来,刘向龙远远看见,觉得有些纳闷,市场常出现的是工商税务人员,警察一般只有在出现打架斗殴时才会露头,可今天市场氛围一片祥和啊。他看到两人在另一个猪肉摊位停了下来,像是询问着什么,很快那个摊主的手就指向了自己这儿,他心里咯噔一下。两人加快步伐向他的方向走来,刘向龙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攥紧了剔骨刀,两人来到了他的摊位前,其中一名警察用很公式的口气问道:“我们是历阳市公安局的,你是刘向龙?”
“嗯。”刘向龙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你儿子是不是叫刘佐?”
“是。”刘向龙心头预感不好,答复的语气中明显有些戒备。
“你出来一下,我们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那名问话的警察冲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去市场外说话。
他拎着剔骨刀就跟着走了,警察看到,用手指了指剔骨刀,他立马会意,把剔骨刀放回了摊位,跟两人走到了市场门外的一个无人处。
“刘向龙,我是历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这位是边城市公安局的李警官,现在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两人出示了一下工作证件,刘向龙也没看太清楚,但也没要求细看一眼。
“好。”
“刘佐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昨晚从家走后再也没回来,也没来过任何电话。”
“发过信息吗?”
“也没有。”
“他昨晚几点从家走的?”
“大概七点多?”
“时间具体一点,七点多少?”
“应该是七点半左右,我记得当时新闻联播刚刚结束。”
“走之前他说要去哪儿了吗?”
“没有。”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家,他还有别的固定住处吗?”
刘向龙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不好意思,警察同志,刚才我没看清楚您二位的证件,能麻烦再让我看一眼吗?”
两名警察有些意外,互相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轻摇了一下头,这种真心要仔细查看警察证件的主儿还真不多见,但两人还是又打开了证件,刘向龙没敢伸手过去拿,而是凑近反复端详了一阵,仔细辨认了上面的印章和照片,并和本人比对了几次,才开始重新答话:“昨晚我俩吵了一架,然后他就开车走了,您也知道,爷儿俩之间,这种情况也算正常,他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而且还是个男的,所以我也没多问,以往他基本都是去朋友那儿去借住一下。”
“朋友?女朋友吗?”
“他现在没女朋友。”
“意思你觉得他可能到朋友家去住了?他常借住的朋友都有哪些人?”
“这个我真不清楚,他的朋友我一个也没见过。”对于刘佐的哪些狐朋狗友,他也不屑于见。
“那好,如果刘佐联系你,或者他的朋友又来找他的,你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们,另外,麻烦给我们几根你的头发。”
“警察同志,我能问一下,是刘佐自己犯事了还是牵扯到什么案子了吗?”话谈到这个份上,刘向龙觉得也不必拐弯抹角了,还是直奔主题吧。
“这正是我们要说的,昨晚边城市发生了一起强qiang奸杀人案,刘佐有重大作案嫌疑,作为刘佐的亲属,我想你应该明白,你有义务协助警方全力查找刘佐的下落,这样才能最终查明真相。”
“强qiang奸杀人?在边城市?方便透露一下有什么证据怀疑他吗?”刘向龙的口气有些硬,他觉得知子莫如夫,刘佐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个有胆量的人。
警察估计他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刘向龙看到照片中的那片杨树林里停着的就是自己给儿子买的那辆二手车,前边的两个车门都开着。看到这儿他沉默了,警察见此,更进一步确认了他们的判断,不待刘向龙追问,继续说道:“他昨晚用网约车软件拉了一名从历阳到边城的女孩儿,他和女孩儿的软件都没显示他将乘客送达目的地,随后边城市警方发现了女孩被奸杀在这辆车旁,刘佐不见踪影,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他除了常用号码外,你还知道他有没有别的手机号码。”
“我只有他的一个号码,没听他说起过有别的号码。”
“那好,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们。”警察临走前还是要走了他的几根头发,并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有他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和座机号码。
待警察走后,刘向龙立马返回市场收拾一下摊位,随即返回了家里,他已经明白,刚才那些熟客今天打招呼时,为什么都显得有些拘谨了,在熟人们的眼中,自己已经成为强qiang奸杀人犯的父亲了。回到家后,他坐在沙发上冷静了大约十多分钟,被警察约谈完之后,其实他的脑子一直一片空白,仍然难以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刘佐虽然操蛋了一些,但在他这个父亲心中,仍然不至于去干这么下流犯贱的事情,强qiang奸居然还杀人,可想想儿子平时不着调的样子,他又不敢十分确定这样的孩子到底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此时的他心里也在打鼓,他真得不敢打包票说刘佐在一时冲动之下会不会干出什么傻事!待冷静后,他翻出手机,习惯性地寻找到儿子的电话号码,准备拔打出去,可是他的手随即本能地缩了回来,他记得警察说过儿子的手机已经关机,再说估计公安局现在应该已经监控他们父子俩的电话了,一旦他和儿子通上话,恐怕就有可能暴露儿子的行踪,那不等于亲手将儿子送到监狱嘛。作为一个人,如果警察说的属实,他固然痛恨儿子的所作所为,但作为一名父亲,他有于心何忍,更难以忍受因为自己的失误把儿子送往监牢。他转而开始上网搜索这方面的消息,虽然他很少用手机上网,但他知道这种新闻在网上肯定会炒得沸沸扬扬,果不其然,这则消息基本占据了新闻榜的前列,看了一会儿,他大概整理出事情的脉络:儿子与他吵架走后很快就接了一单从历阳到边城的活儿,对方是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性,曾是舞蹈演员,大约凌晨12点,边城警方接到女孩母亲的报警电话,警方很快根据网约车平台提供的信息,并调取两城市之间的公路监控录像后展开了搜捕,很快就在边城的下道口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那名女孩,脑部受到重击,已经奄奄一息,并有明显被性侵迹象,当即就被送往医院抢救,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
新闻中的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边城市公安局长李牧遥。与他一名高中同学重名,他忍不住继续查询这名公安局长的信息,作为一名地级市公安局长,网上不乏他的资料,很快就翻阅到他的详细信息,而且还配有照片,尽管三十年过去了,那张脸上明显写着阅历与城府,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精明与坚定仍一如既往,刘向龙心中五味杂陈,同时又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命运之手似乎又要扯一条线,把自己和三十年前的人再次缠在一起,而掐断与三十年前那场是非的联系,正是他过去一直刻意要做的事情。
几个小时前,边城市公安局一大早就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局长李牧遥亲自主持,主管刑侦的任副局长、刑侦队长吴谦和几名骨干参加,李牧遥望向吴谦,低沉地下达了命令:“开始吧。”吴谦立即开始了汇报。
“李局,任副局长,各位同事,下面由我来汇报一下,昨晚在我市刚刚发生了一起强qiang奸杀人案,受害人柳心欣,二十六岁,边城市人,昨晚八点四十分左右,搭乘一辆网约车从历阳返回边城,柳心欣母亲柳依迟迟未等到女儿返家后,于凌晨十二点选择了报警。根据网约车平台提供的行车轨迹,调取了几条由历阳通往边城市主要路线的监控录像,发现该车在边城市高速下道口后不久,拐向了雁子岭附近的一片杨树林,等我们深夜十二点搜寻到该车时,司机已不见踪影,受害人倒在车旁不远,头部受到重击,尚有微弱生命迹象,衣衫不整,有明显被性侵迹象,在现场捡到一枚带有血迹的石头,初步判断应该是凶器,目前已被带回技术部门,等待血迹鉴定并提取指纹,同时在受害人体内提取了残留的精jing液,在现场留有几根头发,疑似撕扯后加害人被揪下来的毛发。我们联系了网约车平台,了解到司机名叫刘佐,男性,二十三岁,历阳市人,目前我们已经联系了历阳市公安局,查阅此人的详细信息。同时封锁了雁子岭的主要路口,今天白天计划加派警力,在雁子岭一带展开搜捕,但由于雁子岭区域面积较大,我们警力有限,估计一天很难完成。”
“警力不够可以从下面区县继续抽调,这事我来安排,同时,要争取尽快找到刘佐亲属和住址信息,看看能否从这个角度打开突破口。”李牧遥插言道。
正在他们还在讨论着相关细节的时候,一名民警推门而入,急匆匆地汇报道:“局长,历阳市公安局已经反馈了刘佐相关信息。”
“直接说。”李牧遥简练而干脆。
“刘佐,目前无正事职业,以开网约车为生,父母离异,目前与其父亲刘向龙共同生活……”
这名警察正在汇报中,李牧遥忽然转头望向了他,这名警察意识到局长在看他,于是停顿下来,李牧遥却什么也没说,示意让他继续。
“无犯罪前科,父亲刘向龙经营一个猪肉摊铺为生,历阳市公安局表示愿意全力配合调查,把刘向龙父子的住处监控起来。”
“可以,但要提示历阳市警方,仅仅是监控,别做进一步动作,以免打草惊蛇。”
“局长,我考虑是否可以由我们派人与刘向龙接触一下,这个案子现在已经是媒体热点,即便刘佐没有联系他父亲刘向龙,刘向龙很快也就知道,说不定现在就已经知道,与他接触一下,不会引来负面效果,我们也可以趁机震慑刘向龙,尽可能防止他知情不报。”
“这个想法可行,李盛,你带两个人手去趟历阳市,你负责去与刘向龙接触,另两名同志负责监控刘向龙父子住处,注意监控车辆一定要用当地民用车牌,这件事会后我立即与历阳的洪局长沟通,请求他们的协助。”李牧遥也是刑警出身,对于办案他一向思路清晰,再者,该案虽然社会影响较大,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整个脉络还是比较简单清晰的,疑犯指向也比较明确,李牧遥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最后,我再强调两点。第一,考虑到这个案件舆情发酵较为严重,目前已经引起全国的广泛关注,社会影响力巨大,这不单单是关系到社会对公安局的评价,同样关系到社会对于历阳市政府的评价,市委市政府相关领导都高度重视,相关领导也都给我做了指示,命令我们尽快破案,避免舆情被动。所以,该案的进展要第一时间向我直接汇报,同时,我们对媒体的口径一定要慎之又慎,由任副局长担任此案的发言人,所有其他任何人不得私自向媒体透露任何信息,否则内部严厉处分;第二,所有相关人员不得向媒体透露受害人家属信息,引导媒体采访受害人家属,避免给受害人家属带来精神上的二次伤害,任何人违反这点,同样给予纪律处分。”
主管刑侦的任逍副局长,在这次会议上至始至终未得到发言机会,连主管业务都被剥夺了,羞辱感在心里一直翻滚。在李牧遥最后的一句话中,终于找到了一点存在感,领到发言人的神圣使命,只能让他感到倍加羞辱,不过他还是满面春风地向局长大人微笑示好,时刻微笑面对任何同事,是他最擅长的技能。
刘向龙家在一片老城区,房子是低矮的平房,有些人家中甚至没有厕所,只能到街区的公共厕所方便,逼仄而不平整的街道诉说着这片城区的老旧,如果两辆车在街道里相向而行,只能一辆车先退出去,所以这儿如果因为谁让谁的问题发生口角,甚至上演全武行一点也不奇怪,好在住在这儿的多是经济条件一般的老人,基本没什么私家车,这种口角和全武行不怎么有机会上演。但为了不引起纠纷,刘向龙从来不把面包车停在家门口,而是停在街道入口处的道路旁。由于家中没有空调,只能用风扇解暑,然而直至热得浑身湿透,他都没有意识到,今天脑子紧张地完全忘记了开风扇,他在想这个混账儿子到底躲在了哪儿,而他的罪会不会判死刑,毕竟他不是专业法律人士,对此还是欠缺概念的。哪个问题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折磨,而目前第二个问题或许更重要。刘向龙是家中独子,而刘佐生在九十年代,自然也是独子,他在这一点上还是非常传统的,不想刘家断后,退一万步说,刘佐再混球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刘向龙觉得还是有必要弄清楚这点,以便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想起了十年前找过的一位代理律师,联系方式记在了一个电话本上,十几年前大多数人都还很习惯这种方式记电话号码,自从手机普及后,他再也没用过那个记事本。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从床底下翻出了它,在翻寻的过程中,他发现刘佐的身份证居然还在家里!电话本上面已经布满了灰尘,纸张也已泛黄,打开记事本,看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司显清。
他没用手机拨打这个电话号码,而是走出了家门,到就近的一个小超市的公用电话给司律师打过去的,估计也只有在这种内陆小城,还能有小超市保留有这种公用电话吧。那头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
“你好,哪位?”对方似乎从睡觉中刚刚醒来。
“请问您是司律师吗?”
“哦,你哪位?”
“司律师,我姓刘,曾经找过您代理过官司,现在有些法律问题想咨询您。”
“民事的还是刑事的,是咨询还是诉讼?”
“刑事诉讼。”刘向龙估计律师对于单纯的咨询业务并没多大兴趣,其实,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走到诉讼那一步。
幸好今天是周末,司律师似乎并不忙,他就指定了一家茶馆见面,刘向龙回家赶紧脱掉那件猪腥味十足的衣服,冲了个澡,还特意多打了几遍香皂,抹了平时刘佐才会用的沐浴露,换了十几年前留下的一套名牌T恤、长裤,他不想让司律师低瞧了自己,最主要时还担心司律师一旦看穿了他的窘境,对自己不会尽心解答。
他没开车,一辆破面包车,在司律师眼里应该只能是身价低廉的象征吧,走到了街道口,招手去打车,这时他注意到街道口停着一辆陌生的中华车,其实他平时不会关注到这些细节,但从早上警察来找过他之后,他的神经就全部张开了。这个街道有车的就那几户人家,而且那几辆车他都认识。中华车里坐着两名男性,两人虽没看他,但他明显感觉到两人都在有意掩饰,他只有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打车赶去会司律师。
那两名车里的男性正是边城市来监视他的警察,李盛在历阳市一名警员的陪同下,询问完刘向龙后留在了历阳市公安局,继续了解刘佐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看是否能找到其他线索。走访了刘佐家所在的居委会,得知刘佐家庭关系极为简单,刘向龙十年前左右搬到了这个街道居住,当时一起搬来的还有刘向龙的母亲,负责照看刘佐,但几年前已经去世了,至于刘佐的母亲是谁,居委会和邻居们并不清楚,刘向龙也从未谈起。调阅了户籍信息后,发现刘向龙并非历阳人,而是边城市人,刘佐的母亲是历阳人,所以刘佐的户籍才落在了历阳,婚姻登记信息显示,刘佐的母亲早在他六岁时就已与刘向龙离婚。怀着一线希望,李盛走访了刘佐母亲登记的住址后发现,她早在近二十年前就不在那儿居住,这条线索断了。李盛只好把主要精力仍放在监控刘向龙身上,中午时,两名负责监控的警察打来电话。
“李队,刘向龙刚才给一个律师打了电话后,现在打车出门,应该是去见律师,他俩约在一家茶馆见面,他似乎意识到我们在监控他了,请示要不要继续跟踪。”
“你俩跟上去一个,另一个留守,打车去跟踪,不要开车。到了茶馆后不要进去,把茶馆地址和名称告诉我,我请历阳市公安局另行派人在茶馆监控。”他有些意外,一个开猪肉摊的竟然如此精明,看来在监控方面不可掉以轻心。
刘向龙打上车后特意坐在了前座,以便利用后视镜观察那辆可疑的中华车,很快他就看见其中一人打车跟了上来,为了确定是否确实在跟踪自己,他让出租车司机停在了道边的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后面的出租车在他下车后立即放慢了车速,待刘向龙上车后才继续跟在后面,刘向龙这次终于确定自己是被监控了,无疑这应该是警察。到了约定地点后,他装作如无其事地走进了茶馆,找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看见那辆出租车稍做停留后马上离开了。过了将近二十分钟,司律师才到,刘向龙在他没进门前就认出他来,立即向他招了招手,司律师点了点头。刘向龙并没有主动跟他握手,他不想司律师触摸到自己那双早已粗砺的手掌。
“说一下情况吧。”司律师开门见山,作为一名从业二十多年的律师,他接触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扫了几眼,他就在刘向龙身上嗅到了没落的味道,他约莫还记得十年前两人的来往,那时刘向龙还是趁点钱的,不过估计那场官司已经把他彻底折腾完了。尽管刘向龙身上的行头是品牌服装,但与他现在的气质总是有点不协调的感觉。
“司律师,我想了解一下□□杀人方面的量刑问题。”刘向龙本想先与他寒暄一下,一见司律师如此直接,硬生生把寒暄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你这个提法太笼统了,具体情况再详细些。”
刘向龙本不想说明整个案情,听司律师这话,只得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
“这个案子现在已经轰动全国了,情况我也大体了解,其实就目前掌握的情况,这个量刑还是有很大的弹性空间,具体到你儿子,量刑起点应该在十年以上,最高可到死刑,可能影响量刑的可变因素主要有以下几点:被害人的伤情、是否有自首情节、是否有前科。但最重要的还是前两点。”
“如果受害人最后没能抢救过来,我儿子会被判死刑吗?”刘向龙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那不一定,如果你儿子能够自首,法院量刑时未必不会考虑这些因素,但总体而言,一旦□□并实施杀害,一般会被从重判决。”
刘向龙也明白这中间存在重大的不确定性,毕竟到现在具体刘佐做了什么他还不敢肯定,他也更加确定了此事的棘手,刘佐的生死真得难以预料,他终止了与司律师的谈话,塞给了司律师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钱,算作咨询费,其实他也不知道律师到底怎么收费的,司律师却没有收,让他有些意外,反而是司律师主动给他留了名片,告诉他如果有诉讼需求一定联系自己,然后先走了。刘向龙并没有注意到,在司律师进门之前来了两位客人,坐在他们背后的那一桌,那是李盛请来协助监控的两位历阳市警察,由于刘向龙特意压低了与司律师之间的谈话音量,这两名警察也只是听了个大概。
待刘向龙走后,负责在茶馆监控的那两名警察立马返回了公安局,向李盛汇报了监控过程,李盛电话与吴谦沟通了此事,两人对于刘向龙咨询律师一事都有些狐疑,难道他知道刘佐的下落?可从调阅刘佐的通话记录、短信和微信记录来看,昨晚事发后刘佐并没有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两人猜测,也许只是刘向龙情急之下的一种本能反应,想从法律途径为儿子谋一条生路。
本来历阳市的那两名警察主动说协助一块监控刘向龙,李盛觉得此案毕竟是边城市所辖,不大好意思太过辛苦他们,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而且他觉得在刘向龙住处找到突破口的希望并不大,根本没必要那么大费周折,例行监控就好了。
刘向龙回到家后,发现那辆中华车还停在街道口,就装作无视地回家了。他现在开始静下心来琢磨刘佐可能逃跑的去处,边城市虽是刘佐的老家,可刘向龙却从未带他回去过,刘佐在边城市也并不认识什么人,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再说,现在这件事弄得这么轰动,即使认识又有谁敢收留他。他身上最多也就几百块钱,连身份证都没带,车也抛在树林里了。慌乱之下往深山里钻的可能性很大,可目前警察如此大面积地搜捕,还是没有找到,说明很有可能刘佐藏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而什么地方才能如此隐蔽哪。他左思右想,不断将记忆翻出来,才隐约记得刘佐好像去过雁子岭!
其实刘佐多次提出过要去边城市玩,一来那是他的老家,二来对他这个平原长大的孩子而言,有山有水的地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刘向龙却始终不肯答应,刘佐也不明白其中缘故,奶奶在世时,悄悄告诉过刘佐,边城是爸爸的伤心地,而且爸爸已经离开多年,与边城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就这样,幼时的刘佐并没有机会去边城。几年前的一天,刘佐在晚饭后有点小得意地给刘向龙说起:“老刘,我去过边城了。”
“你大了,你想去哪儿谁拦得住你,另外,我再说一次,叫爸,老刘也是你叫的?”刘向龙对儿子称呼自己为“老刘”颇为介意,在他这个年龄的人看来,儿子称呼老子“老刘”可谓大不敬,历阳靠近圣人故里,民风十分传统,对长幼尊卑这些东西还是非常看重的,做爸爸的被儿子称为“老刘”,如果被外人听到会被人笑话的。
“好好,爸,爸,还不行吗。你就不好奇我去哪儿了吗?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老情人。”
“你奶奶一走,我除了猪肉摊儿就剩你了,哪还有什么老情人。”刘向龙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居然允许儿子能跟自己这么开玩笑,而且还以玩笑的方式回应了儿子。
“你的老情人哪,我的确没找到,不过我去了趟雁子岭,风景真是好,咱们平原哪有这样的美景。”
“雁子岭?你去爬山了?“
“跟几个攀岩爱好者去的,他们去攀岩,我也就是蹭着一起玩玩。”
“徒手攀岩吧?那玩意儿可危险,你可不许玩这种什么极限运动哈。”
“嗨,我才不感兴趣这种危险游戏哪,不过,爸,有时候不冒险是不会有惊喜的,他们攀岩时居然在悬崖上发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两头都是通的,一头在悬崖上,另一头就在山里面的山泉旁边,一个枯倒的参天大树就是入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树洞哪。”
“山洞里发现啥宝贝了?”
“哪有什么宝贝,不过里面倒挺大的,我觉得装上千人都不是问题,战时可是天然的防空洞。”
其实刘向龙对于刘佐的话往往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个不着调的儿子也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只不过这是刘佐提起过的唯一去过边城的经历,刘向龙还是模糊有些记忆的。回忆起此事之前,他的思路是有些迷茫的,然而这次的记忆却让他心中有了些许亮光。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赶在警察之前找到儿子,这样他可以有更多选择,要么帮他逃走,要么让儿子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刘向龙分析,刘佐把车抛弃了,肯定走不远,毕竟雁子岭面积少说也有方圆几百平方公里,而且身份证也没带,根本没法入住酒店,再说估计他也不敢,那么刘佐很有可能还在山里,他唯一的希望之地就在雁子岭。既然已经把这儿监控起来了,白天就不宜行动,而且边城市警方正在搜山,他即便进入雁子岭也难有什么动作,估计搜山无果后,晚上大部分警力会撤出山里,或许有机会进去,做完决定他只待天黑。
夏季的白天虽长,夜幕终究还是姗姗而至,监控的两名警察盯了一天,期间只见过刘向龙出门去那家小超市买过一点东西,十几个小时的盯梢,让两人都有些乏了,简单吃了点晚饭后,就决定轮流睡觉,保持始终有一个人盯着刘向龙的动静。时钟很快指向了十一点钟,伴着夜色,天气已渐微凉,可刘向龙点燃的希望却逐渐沸腾到最高点,他换上一双运动鞋,戴上鸭舌帽,拿上傍晚买来的食物和刘佐落在家里的身份证,还有一把匕首,本来他是准备带那把常用剔骨刀的,想想还是觉得不合适,就换作了匕首,最后带上了两张银行卡,自己的积蓄基本都在这两张卡里了,如果刘佐能逃出去,以后的生计就靠这两张卡了。他早已成案在胸,两名警察把精力放在了大门口,而他们并未意识到这老房子内屋的窗户并没有防盗窗,而这扇窗户是完全背向主干道的,警察根本看不到,他轻推开内屋的窗户,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专走僻静小道,人少,而且不会有摄像头,来到了返程车聚集点,虽然时下网约车盛行,但返程车这种传统的黑车形式仍有生存空间,还是有部分司机留守在返程车市场的,很多人都是既干网约车又干返程车。今天网约车强qiang奸杀人案的持续发酵,让网约车平台立马取消了网约车业务,返程车市场立马在这个炎热的夏季迎来了春天。一见有人走来,返程车司机立马围堵上来,返程车一般都是拼车形式,刘向龙却只想早点飞往那个寄存着他一丝希望的雁子岭,而且他担心拼客的话人多嘴杂,因此他点明要单独走,返程车司机见状立马趁机抬价,有的司机甚至喊出了一千块钱的高价,最便宜的也喊到了六百,刘向龙就选了那个六百的。跟儿子的命相比,六百块钱算个屁,一堆纸而已,刘向龙提出了唯一的附加条件:不走高速。高速上全是监控,这是刘向龙的担心,接单的司机纳闷,为了图快,一般乘客都要求走高速,居然还碰上不让走高速的主儿,管他哪,六百块跑一趟钱值了,他爱走什么道就走什么道,好在乘客这老伙计看着也挺厚道一人儿,完全不像劫财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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