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5日星期二晴
司律师一大早就开车来接刘向龙,这是两人昨晚约好的,刘向龙原本觉得这样不好,人家本来就是免费辩护,还这样劳人家大驾,但司律师说不过是顺捎的事儿,而且在路上他还想详细了解一下案情,刘向龙觉得也有道理,便就答应了。
刘向龙先请司律师在家门口一家像样的餐馆吃了点早餐,而后两人便即刻赶往边城市,坐上副驾驶位置后,刘向龙从包里掏出两条“黄鹤楼1916”放在了后座上。
“司律师,您辛苦,一点心意。”
“你正用钱的时候,不合适。”
“您收下,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司律师没再说推辞的话,几天前在茶馆与司律师见面时,他注意到司律师抽的那款烟就是黄鹤楼1916,昨晚两人签完委托协议后,他就去历阳最高档的商场烟酒专柜去买了两条,就怕外面买的是假货,那多掉链子,没想到先掉链子的却是自己的钱包,一问才知道普通款一条也需要一千块钱,自己的包里只有不到几百块钱,只好回家取了趟银行卡才结了帐。
“这个案子有个关键点,就是致使女孩昏迷的原因了,目前看强q奸基本是定性的,虽然舆论普遍认为这是一起奸杀案,可当事的两人,一人无法开口,另一个人,也就是刘佐自首后媒体报道说他只是对强q奸进行了认罪,并没有说是不是承认了杀人”。
“这个我问过刘佐,他说是女孩自己逃跑时摔到了石头上。”
“现在这块石头找到了吗?”
“好像公安局取回去了。”
“鉴定上面的指纹了吗?”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刘向龙半是真话半是假话,他不知道的是,李牧遥有没有及时把刘佐在上面的指纹清理干净。
“这个事,回头我会向边城市公安局申请调阅鉴定结论,如果上面确实没有刘佐的指纹,此案只能以强q奸论罪,刘佐的量刑就会轻很多。”
攀谈中两人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边城市中心医院,却被院方告知,处理完伤后,刘佐已被转送到第一拘留所,两人只好又赶往第一拘留所。
由于刘向龙的嫌疑人家属身份,司律师只得只身进了拘留所,出示相关手续后,被看守民警引导到了接待室,不一会儿,刘佐就被搀扶过来。
对面是一个削瘦的高个青年,头发染成淡黄色,眼神空洞而惊慌,嘴角向自己努出一丝勉强而不自信的笑容,这是司律师对刘佐的第一印象。作为一个人,他真得无法喜欢上这样的年轻人,甚至说有些瞧不起,颜值虽不差,却有低俗而浮浪的气质。但作为律师,他却不讨厌这个年轻人,作为一个内陆小城市小有成就的律师,是刘佐给了自己有可能名扬国内律师界的机会。
“刘佐,我是历阳侨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司显清,受你父亲刘向龙的委托,担任你的辩护律师,这是你父亲签署的委托协议书,请问你对我担任你的辩护律师有没有什么异议?”
“我什么异议也没。”刘佐回答之余,还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异议,还挤出一丝笑容加了一句:“我就知道我爸会救我的。”
司律师心中叹了一口气,一看就是个被惊吓过度的小孩儿,做坏事后却怂了包,接下来刘佐又把给警察供述的台词重复了一遍。
似火骄阳下,刘向龙在拘留所外一个多小时,才看到司律师走出来,他第一时间迎了上去,递上一瓶冷饮。
“刘佐身体怎么样?”
“已经打上绷带了,精神状态还可以,案情的描述也基本与你前期所说的一致。”
“下一步如何处理?”
“我会尽快申请调阅那块石头的鉴定结论,如果证明上面确实没有刘佐指纹,这案子基本可以定性为强q奸,一旦女孩苏醒过来,对此予以否认,恐怕还要有些麻烦,不过即使如此,问题应该不大。”
“什么时间调阅鉴定结论比较合适?”
“这个不急,我先回历阳,整理一下案情,下午我还有个庭要开,就暂时不在这儿停留了。”
看到也到了饭点,刘向龙就请司律师就近吃了顿午饭,然后分手各自忙去了。想到司律师的话,他更关心受害女孩的情况了,就又赶到人民医院去。一如昨日,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并没有凑热闹的记者,刘向龙也觉得奇怪,照理说,一件如此轰动全国的大案,应该会有大批的媒体记者像蜜蜂一样跑到这儿嗡嗡作响。
轻车熟路地来到柳心欣的病房,刘向龙注意到,门前的长椅上坐着一名低头的女性,想着应该是看护的家属,瞥了一眼,就没再多看。不意间,那名低头的女性却抬起头来,刘向龙瞬间石化了,这张脸,即便经过三十年岁月的雕琢,仍留有原本的底色,那名女性的眼神看到刘向龙时,同样难掩意外。
“向龙?”
“柳依?”
时间改变人的容貌,而情感却能穿透容貌的装饰,这也许就是情感的力量,即使相隔三十年,仍旧在一瞬间闻出了彼此的气息。
“你来这儿看望病号?”顾忌到旁边还有人,柳依压抑住内心的澎湃和惊喜,只是做了一个貌似平淡的询问。
“哦,来看个亲戚,你呢?”刘向龙顺口撒了一个谎。
“我也是,女儿住院了。”
“在这儿?重症监护室?”刘向龙忽然有些莫名的心慌。
“嗯,就在这个房间。”
刘向龙心头一激,柳依,柳心欣,莫非?他有些眩晕。
“你女儿怎么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直接而愚蠢。
“出了点意外,就在这个房间。”柳依指了指刘向龙最不想看到的那间病房,他已然明白,自己的猜想无疑是正确的,自己的儿子伤害的柳心欣,恰是柳依的女儿。
所有人生意外重逢的惊喜,仅仅就在瞬间,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只有若涩与无语,刘向龙不知如何做答,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一是出于意外,二是他觉的自己如果讲出那些例行公事的宽慰,将显得多么虚伪,柳依见他有些木然,倒没有挑理,反而把话题岔开了。
“向龙,你是来探望什么病人?”
“我妈妈的一个亲戚。”他继续撒谎。
“你妈好像离开边城很多年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去你家找过你,二十多年前。”柳依一句风轻云淡的话,触动了刘向龙的内心,这句话的背后,有千言万语,也有波澜曲折。
“孩子情况如何?”刘向龙有点缓过神来,觉得这种情况下不宜将话题扯到两人之上。
“来三天了,还是重度昏迷,医院也是尽了最大努力了,就看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造化了。”
“你天天在这儿盯着?”
柳依点了点头,刘向龙看得出,她眼里满是血丝。
“孩子爸爸没过来?”
柳依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我就够了。”
刘向龙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也要保重身体,如果需要的话,我也能帮盯着,这几天我正好没什么事。”他在给自己找留下来的借口,当然,他确实也为柳依的精神和身体担忧。
“方便吗?”柳依口气中显然含有期待,让他有些意外,他微微一笑,就坐在了柳依旁边的座位上,她见状也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稍微拘谨地笑了笑。
两人物理距离不超过五十公分,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他们无间的不仅是身体上的距离,更有心灵上的距离,三十年后,身体虽然还在咫尺,可心理上多少还是有了疏远,初恋再美好,也不足以穿透三十年岁月而弥新,那种故事只有童话和文艺作品中有。两人多少都有些不自然,刘向龙不自然主要是出于愧疚和不安,而柳依的不自然,则是一名中年妇女面对初恋情人突然出现的心理不适感。柳依除了不自然,还有一丝重逢的喜悦,除了这一丁点喜悦,柳依更多的是沉重,一方面,这几天,她不但要面对心欣未有任何好转的残酷事实,更要设法应付远在澳洲的父母,避免他俩知道真相,虽然二老早就定好了这个周六回国的机票,只有拖一天是一天吧,除了这一层因素外,让柳依感到沉重的恰恰也是刘向龙的到来,这当然是刘向龙无法想像和感受的。两人各怀心事,加之不是在公共场合,都没显露出久别重逢后的无话不谈,只是简单地聊了些闲话。
澳洲墨尔本的南雅拉的一幢别墅里,柳鹤亭向下班回来的儿子柳风抱怨到:“西方社会效率就是低下,修个路由器还要提前几天预约吗?怪不得这些年他们发展速度赶不上中国,太讲究流程,不懂得变通和效率。”柳风笑了,父亲从市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了十年了,口气依然是官员作风。
柳风来澳洲二十余年,深知虽然西方社会效率低下,但肯定不会低到这种程度,这是他和姐姐柳依共同撒的谎,心欣出事的当天,他就从姐姐那儿得知消息。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尤其母亲近年来心脏并不是太好,他俩不敢告诉父母,又担心父母从手机网络上看到信息,只好出此下策,把柳风家中的无线网络掐断了,借口路由器坏了,同时把家中唯一的笔记本电脑拿到公司。反正父母用的都是国内手机号码,没有网络,他俩的手机就是一块砖头。父母又不懂英语,也从不打开电视,老两口只能把柳风家中数不多的几本中文书籍翻了一遍又一遍,这反而更加重了他俩归国的急迫心态,所以虽然柳风一再挽留,劝他们改签机票,都没什么效果,两人还是坚持周六回去。
在这儿住了快三个月了,柳鹤亭夫妇也很知足了,看到儿子事业顺利、家庭和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柳鹤亭也很自得于当初给儿子选的道路,九十年代初,当国人一股脑儿奔向欧美时,他却让上高中的儿子来到了澳洲,这得益于他的眼光,当然还有机缘。当他升任边城市副市长时,主管的工作中有招商这块儿,有家澳洲的公司来边城投资,接触中他对澳洲开始有了概念,还得知墨尔本大学综合实力相当强劲,而这家澳洲公司总部就在墨尔本,那时,他就有意让儿子来墨尔本留学,一来澳洲竞争不像欧美那么激烈,二来当年来澳洲的中国人少,送儿子来这儿不显眼,安全系数高,毕竟以他们夫妇两人当年的工资收入,是无法解释他们是如何支付儿子留学费用的,唯一的障碍是,墨尔本大学是不承认中国高考成绩的,柳鹤亭心一横,把尚在高中的儿子送到墨尔本读高中。即使有澳洲那家公司的工作人员陪同,十几岁的柳风走向国际航班的安检通道时,还是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那场景柳鹤亭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好在柳风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完全没有很多官二代的纨绔作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墨尔本大学的化学工程专业,并攻读了硕士,毕业后在一家澳洲知名公司当工程师,并逐步走向了公司中层,当然,这基本上也是华人在外国公司的职业天花板了,柳风不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收入也不错,混到中层很知足了。刚来澳洲时,他在那家关系公司的关照下,在马尔文区租住在一幢高级公寓中,大学后才搬进了学校宿舍,毕业后他就未再接受过那家公司的关照,已日渐成熟的他明白,接受别人的恩惠越多,父亲就陷得越深。
柳鹤亭很欣慰儿子懂事,这些年无论当副市长、市长还是市委书记,他确实给了这家澳洲公司太多的关照,当然,他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柳风在南雅拉买的这幢别墅至少一半的出资都来自于他们,柳风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刚开始怎么也不敢接受,但禁不住父亲的严厉呵斥,最终还是以自己的名义买下这幢别墅,十几年来一直居住至今。
居住在这幢久已习惯的别墅里,柳风这几天却心里惴惴不安,心欣出事的情况他甚至没敢告诉妻子,唯恐她在父母面前露馅,可心中始终担心父母回家知道真相后的状况。他已告知姐姐父母坚持这周六回国的事,甚至想到陪同父母回去,可他今年的年假都已用完,而且一旦他提出陪同回家,父母一定会起疑,最后想想还是放弃了,他害怕周六的到来,可又似乎盼着周六早日到来。
接到弟弟来电,柳依得知本周六父母依然会按原计划回家,心情有些沉重,这个电话她是找个安静处接的,特意没让刘向龙听见。三十年前的事,她几乎肯定有父亲的手在背后推动,她几乎同样可以肯定,以刘向龙的聪明应该也猜到了这点,下午不多的谈话中他一句不曾问及父亲,这也让她意识到,他对自己父亲持疑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接听弟弟微信语音时特意避开了刘向龙。
与弟弟通完话,时间也已接近六点半,即使是夏季天黑得晚,也是到了饭点,刘向龙提议一起去吃晚饭,柳依在规定的探视时间--下午一点--已经看过了心欣,今天也不可能再进病房,就同意了他的提议,临走前嘱咐护士,一旦有紧急情况一定要立马通知她,护士从此前院长和科室主任对柳依的态度早都看出她来历不凡,加上她本人优雅的气质和接人待物的得体,都对她甚为看重,对她的要求护士从内而外诚心答应。
虽然吃饭的提议是刘向龙提出来的,但吃饭的地方却是柳依选的,这是一家粤菜馆,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他口味比较清淡,不能吃辣,当然选这家粤菜馆还有另一层考虑:价格适中。下午的闲聊中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彼此甚至没有问及对方的现状,但他俩人都明白,彼此之间已经存在巨大的鸿沟,柳依注意到了刘向龙手掌心的硬茧和眼神中的沧桑与无奈。这顿饭,柳依是打算自己来请的,但她知道,刘向龙坚持买单的可能性很大,如果餐厅消费太贵,柳依于心不忍让他掏这钱,如果餐厅太过低档,明显会伤了他的自尊心,柳依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处处事都是大方得体,都很注意照顾他人情绪,更何况这个人是刘向龙。
菜几乎都是柳依点的,刘向龙根本没什么胃口,对这顿饭吃的什么也不在意,他主要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与她聊聊天,所以主动提出菜由她来点,在她点菜的时候,他才真正有机会仔细欣赏一下柳依。早已没有了高中时的马尾辫,代之以清爽的中长发,虽满含疲惫,脸上仍掩藏不住高贵而不失亲和的气质,脸型略有中年妇女的富态,让她平添了成熟的风韵,身上没有任何饰物,一如她往昔素简的风格,衣服没有任何名牌奢侈品,但都做工考究,品味得体。其实三十年前,刘向龙就能预想到柳依今天的状态,这也是当年他钟情于她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家庭出身良好、个人外在条件优越,而是她内在的优秀品质,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奢想:如果柳依现在没有结婚,她将是多么理想的伴侣。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在内心把自己骂了一顿,抛开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个穷光蛋不说,刘佐的事他都不知如何开口,如果她知道真相,他真得难以想像柳依做何反应。
“向龙,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柳依冲他一笑,这笑容明显比下午在医院时自然许多,脱离了医院那种环境,她心境确实舒缓了不少。刘向龙摆了摆手,他合计这顿饭自己都吃不下去几口。
“你离开边城很多年了吧?”
“二十七年了,九零年就跟我妈去了历阳。”
“历阳?”柳依有些意外。
“怎么?”
“心欣就是从历阳回来时出的事。”
刘向龙沉默了。
“不谈这个了,聊聊别的吧。”柳依觉得,可能这个话题会让刘向龙觉的太沉重,主动提出切换话题。
“好,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晚,不过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难得这么多年你还记得。”
“7月23号嘛,应该没错吧。”
“一晃又是一个本命年。”其实柳依原本想说,心欣之所以22号要连夜赶回来,就是想准时给自己过生日的,一想还是不提了。
“以水代酒吧,生日快乐!”其实刚才刘向龙本想问服务员有没有蛋糕的,想着柳依应该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不要太过殷勤。
以这样一个愉快的话题开头,俩人的聊天很快就愉悦起来,不可避免地谈起他们共同的青春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