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宝龙遗体送警了,一众亲戚现都聚在俞飞羽家,路上俞风信先给俞春书打了通电话。

两个人一同坐在后座,林摇雁没瞄来电显示,依稀听见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带哭腔,不似作伪,差点没控制住音量。

拼凑前后文,俞春书说了一句:“喂?大哥,我也在这。”抽抽搭搭的。

然后俞风信挂了电话,说:“我们直接往飞羽家去,看来春书见过尸体了。”

这是近几年林摇雁第一次正经接触俞家人。他查过,俞家没落之前,他不可避免地也跟俞家人打过交道,却没有从中结交任何朋友。同意与摧毁俞家的俞风信联姻,无疑也是他不喜欢这帮人的侧面证据,否则再如何沉迷俞风信,他也不会背义答应。

走进俞飞羽家半敞开的大门,他感觉介入了一场烟花中。

高楼起高楼塌的浮沉变迁,出身缘故,他见过不少,但对他来说,对大部分看客来说,高楼塌去就是最终的结局了,戏再往后唱没趣味,烟花开到谢了已无色,没人关心。这是他第一次真的走进塌楼后烟花余烬的争执不休中,天空原是要遗留火/药和点点缠绕到死的粉末的。

而毕竟曾经是烟花,是辉煌豪门,尊严野心一定要比一般人强烈点,比一般人独特点,所以在场几乎人人神态体面,一团和气,纹丝没有裂痕。俞飞羽他妈妈强打精神,化了淡妆。明天葬礼上他们就要遵守最严谨的礼仪不化妆了,今天必须要化。

客厅或忙或立有二十来人,仅仅这一眼,林摇雁就觉得荒唐。

下一眼:扎成一堆漂在角落的多是上点年纪的女人,一方面她们多是嫁进俞家的,跟俞宝龙没血缘关系,一方面她们是上了点年纪的女人;闲也不算闲,她们得安慰俞飞羽妈妈,轻易不能安慰俞飞羽,因为俞飞羽只能被得闲的男人安慰。

客厅中心一大团是男人和年轻男孩子女孩子,大多既要手忙脚乱,也要风度翩翩,实在没东西好收拾了,也得找出活干,谁先停下谁就显得不要脸,谁真专心干活谁也唐突——晚上众人散后俞飞羽母子必然还须收拾屋子,细理遗物……实在实在没办法了,就抓住俞飞羽安慰。同龄人大概只零星说一两句罢休,长辈不断对俞飞羽语重心长,一会说:“将来是大男人了,是一家之主,照顾好你妈,坚强点。”一会说:“唉,你也不容易。”每个人说的差不多,每个人决定都说一遍,导致除非新客人来,俞飞羽逃不出中心去。

两三个则纯粹落单。譬如一把椅子上抹眼泪的俞春书,其他人掉眼泪个个有人劝解拍肩,惟独他,人人路过时都会慰问——一团和气嘛——人人都不停下。

或者譬如几名分散独立的人,显然是真正不感冒这场奔丧的,却走不脱,走了就将失去这里所有的人。一齐从天跌到地的同类,有一个算一个,怎样相互吝啬、算计都是甜头的化身,至少能够排遣落寞,共享回忆。那也就是人生近乎惟一的不孤独的办法了。从这个角度看,他们不属于不情不愿、无所事事的,属于自投罗网、一团和气。

纵然众人不少情绪也跟普通的大家庭葬礼没有差异,这当中至少有一两样微妙。

一则普通人家少年男女除非死者子女,通常不用表现,这里相反。什么继承权、什么大家庭排名都已没有了,依旧相反。只说明户户小家庭的父母约摸还保持威严,不大甘心。八成深恨俞风信。

二则,林摇雁发觉他们在等俞风信来,可除了俞春书,又没有人通知过俞风信。为了等到俞风信,他们又赖着不走。

俞风信进门的第一瞬间,所有脑袋就理直气壮地望了过来。当然不是觉得俞风信耀眼,是由于俞风信曾给俞飞羽网开一面,他们在盘算俞风信来了是否会再带来点什么。

五年前天崩地裂后,假如说俞家财产还有星点残骸,那全看俞风信藏在哪里。未来要交给俞飞羽的那家小公司,现在把持在俞风信手上,不容许半个俞家人进来任职,更别提像昔日一样靠股份也能吃饭。

俞风信不容易对付,俞飞羽却容易对付。

往这些人的眼神中央住步一站,林摇雁认真感到俞风信此际格外隔绝红尘,加之周围空无人迎、神情柔倦手拈佛珠,简直仿佛自带一层卍字真空。

连俞飞羽也没有迎上来。俞飞羽略一犹豫,想动作,被人拉住了。

这时候俞春书才有人多看。对于刚才的冷落,他倒也不在意,他早已不在这些人身边混饭吃了。

“大哥。林总也来了?”俞春书站起身,招手,“来来。”说着话,好奇地直观察林摇雁。

林摇雁也正想找他呢。

两人相视一笑,算作认识,俞风信没有额外引荐。接近端详,林摇雁看准俞春书眼眶通红,睫毛上真还挂着眼泪,眨也眨不完全。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打招呼,叫的是:“俞总。林先生。”林摇雁简洁抬手回了招呼,俞风信也只是微笑点头,两人共不开口。一时对方也不开口了,俞飞羽一下子又被推出来,被教育:“飞羽,见了客人怎么不打招呼?”

林摇雁在心底叹气。

昨晚他尚见过俞飞羽一面,收到他的帮助并得知俞风信的期望后,俞飞羽精神振作过。一夜之间而已。

他不再多看俞飞羽,朝俞风信询问地换了一道眼神,俞风信便低声回答他:“没关系,我不难过。”落在林摇雁眼底,他是衣衫庄重得堪称古板,礼貌周全;手头不止地转珠,或多或少有祈祷的含义;表情尽管严肃,眼窝带来的天生微笑与深刻倦感如故存在,近看毫无攻击倾向,甚至带些垂怜。十分相似医院初见的那一面。

那一面起,林摇雁就暗忖他春风温柔,然而眼下察觉,落在其他人眼底不一样。

他们都很忌惮俞风信。

尤其在俞风信对俞飞羽母子启口以后。

俞风信轻描淡写地说:“飞羽,你爸爸写过遗嘱,有律师公证。葬礼以前,我应该让你知道,他的遗产都会转给我。虽然不多,也是心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林摇雁眉头一跳,侧首看看俞春书。俞春书也脸色大变,显得很意外。客厅当中一刹那鸦雀无声,人人屏息。紧接着,就有人要急切发话,这可是直捅马蜂窝的一句坦白。

俞飞羽脱口而出道:“不可能!”他妈妈唐沙珠也脸色急褪苍白。

抢在大批蜜蜂嗡嗡出窝前,不紧不慢,俞风信又说:“怎么了?我是赢家,拿走战利品有什么不妥当?”

·

林摇雁生气了。俞春书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立时有几个人忍不住要求俞风信叫公证律师带着遗嘱过来,俞风信看起来颇有耐心,答应下了,这际徘徊到安静的露台上去打电话。

林摇雁在露台与众人之间略踱步,悠悠闲闲地抽了半支烟,这本是下意识防御在俞风信与外敌之间的站位。俞春书直感觉他俩是表情管理出神入化的一对,却听俞风信说过林摇雁在戒烟了。

于是俞春书晃近他,试图帮俞风信说说话,道:“雁哥,你算是第一次回我们家聚吧?招待不周。”

果真,林摇雁淡淡说:“我从来没见过俞风信这种样子。”

俞春书担心他是认为俞风信货不对板了,或者初次涉入俞家恩怨,感觉麻烦了,毕竟就前阵子,林摇雁和俞风信似乎还隔三差五吵架,感情有限。

总之俞春书笑笑说:“这里面有渊源,但都是往事了。有时候大哥为人有点无情,但对待你是真心的。”

哪知道林摇雁横他一眼,面沉如水,用轻松玩笑的口吻道:“胡说八道。”

俞春书:?

林摇雁冲他一口咬定:“风信还算无情?我问你,你见过比他更好的人吗?”

俞春书:??

行吧,俞春书意识到自己资料不全,脑筋敏捷地一转,改口:“那是没见过。”又一边思考一边补充:“雁哥,你犯不着为这几位生气,他们奈何不了你们。”语言的技巧就是这样了,俞春书尽量在方方面面把“俞风信”替换成了“你们”。当即老虎毛顺,林摇雁重新看他一眼,目光泛起笑来,点了点头。

只不过林摇雁仍然说道:“我有些事想详细问你,你号码多少?”

俞春书心知该有此问,巴不得正有此问,虽说不敢把了解的事通通告诉他,可那些俞风信解禁了的,一上午早打好了小报告腹稿。

俞春书便报上号码,反问:“你是要问沈阿姨精神的事?”

林摇雁浅瞟露台,见俞风信背对他们,电话尚未打完,就快速应道:“是。他跟我说过,他妈妈精神不好有他的原因,你知道详细?”

俞春书说:“知道。这件事不小,你先得知道,沈阿姨是我大伯的婚外情人,说得难听点就是小三和私生子,不占道理的。一度风哥就很不想进俞家,但是沈阿姨想,玩命地想。最早时大伯哄着沈阿姨,哄过了几年,后来家里大伯母生儿子了,就留一笔钱,断了。那几年,风哥懂了点事,激烈反对沈阿姨报复俞家。”

林摇雁静心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应:“嗯。”他平素是不耐烦听这类痴男怨女史的。

俞春书续说:“他们俩好像吵得要命过,又好像除了这件事没别的矛盾,感情很好。我听说沈阿姨本来就身体不好,亲族遗传病多,后来患得患失得厉害了,一会觉得大伯可能回头抢儿子,一会觉得儿子要逃跑,不锁住今后没有进俞家的筹码。一来二去,七八岁之后二十岁之前,虽然她其实锁不严密、风哥答应着她一步也没迈出过家门。总的来说,除了回不回俞家这件事,他俩对彼此百依百顺,我大伯给的钱不少;沈阿姨有时工作;大哥炒炒股;日子过得下去。但是精神上的坏苗头已经有了,再后来……”

再后来什么,他没来得及说完。

林摇雁已经心下“轰隆”直响。

故事不能算不俗套,亦不能算不为难。不论谁是谁非,林摇雁都难以想象,俞春书描述的十几年困守一室是什么情境,只晓得世上没有人能做到,除非是真给关死了。没手没脚了。疯了。

他近乎怀疑俞春书说颠倒了,被关住的是“沈阿姨”才对。

这么轰然数声,林摇雁紧紧皱眉,余光方发现俞风信打完电话了,正在把手机揣回外衣里怀。

说时迟那时快,顾不上继续思索,林摇雁马上一把捞起俞春书的手,把指间夹着的大半支香烟塞到俞春书手上,无辜一转身,两手空空地面对俞风信。

俞风信抬头,眼神也本能立刻地先扫向他,对他微微一笑。

俞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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