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晚膳里有一道蟹粉狮子头。
御膳房的厨子取黑皮猪五花肉。其肥六瘦四,五花层数足达六层,均肥瘦分开细细斩成石榴米粒状,做成鸡蛋大的丸子,放入以鸡汤调味,经猪腿骨、老母鸡、老鹅、火腿等料经四时辰文火吊出的高汤中,缀上蟹粉炖煮了近两个时辰。沈桐衣尝去,只觉肉香醇厚,清鲜宜人,入口一抿即化,除却猪肉的咸香与蟹香鲜甜外,更添舌根返回的绵长余味。
这道菜很合沈桐衣心意,连平日里最爱的碎溜鸡片与鱼饼炙都没用几口。
这万恶的封建特权阶级,沈桐衣不禁感叹道。
当位职业皇后也蛮好,吃得好,用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就连打麻将时都有人巧妙地让你赢个痛快。虽说知道自己几位宫女是在哄着自己,但她们让得不留痕迹,使得沈桐衣收获了许多快乐。
福利制度如此之好,顶头上司就皇上太后两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职业吗?
用过晚膳,沈桐衣正打算去外散散步消食,其大宫女争春便冷着脸捧着厚厚一摞账本走来:“娘娘,本月后宫的花销已整理好,娘娘何时核对?”
沈桐衣第一反应是自家争春力气可真够大的,再便是收回方才自己的感叹,福利制度好,地位高是真的,与此同来的是高风险以及无数工作。
被迫放弃了去御花园散步的打算,沈桐衣认命地开始翻看账本,照理说这些事的确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做,然即便是争春,沈桐衣也不能将一切放心托付。毕竟清宫能出现鸡蛋十两银子一个的离奇报账,若很多事真尽信手下之人,被锁在宫中的上位者就真成了睁眼瞎,任手下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争春将账本上的账目整理得很细致,上至太后后妃的份例,下至宫人去内务府领的一根蜡烛一截线,尽都详细记录在册,沈桐衣核验了三日方才将账本核验完毕,看出其中有些数目与真实的应当有差,然上下浮动不足二十分之一,水至清则无鱼,层层贪墨了这些已称得上历代中清廉之最。
起初沈桐衣未入宫时在娘家府中从九岁就开始学着理账,看出下人有分毫欺瞒都怒得恨不得跳起身把那群欺主的下人尽都发落了,当时娘亲对沈桐衣说了水清无鱼等道理,但沈桐衣仍旧满是不忿。
再后来,沈桐衣在十二岁那年想起了自己如前世般的现代之事,心理年龄猛然从十几岁增大到二十多岁,便也渐渐想通了这个道理。是人就有欲望,何况是在从主人手缝里为自己谋取点好处无伤大雅的大环境之中,若真与他们较劲太过,最后怕是反伤自己。
让争春将账本尽都收回库中,沈桐衣兴致盎然地打算放松放松,小安子便一脸忐忑地弯着腰走了进来,跪下战战兢兢道:“娘娘,王采女和谢采女打起来了,谢采女挠花了王采女的脸。”
沈桐衣两眼一黑,这两人是宫里的规矩,早早在皇子过了十岁后便预备身旁,待皇子知事后教导人事的通房宫女。没想到小皇帝李玄启十一岁就已登基,两位当今太后挑的大宫女不尴不尬,半主半仆的,小皇帝李玄启都不认得这两人。底下人把她俩当主子看吧,身份又不是个正经主子,当奴才看吧,多少她们都算是皇上有名无实的女人。于是沈桐衣干脆做主把两个人封了最低位分的正八品采女成了正经宫妃。
“她们又因为什么?”沈桐衣叹气道,这两人一年来没少互撕头花,也就给先皇服丧那三个月老实点。
沈桐衣不由得羡慕起民间三年的服丧制度,大周规矩是皇帝为天子可以月代年,而后宫的女人也随皇帝一般服丧三月就是。要是后宫需服丧三年,这两人哪有力气掐架,天天琢磨着不犯忌讳才是。不过一想若服丧三年怕是吃不到蟹粉狮子头般的佳肴,沈桐衣便又觉得一月代年也不尽是坏处。
“奴才不敢说。”小安子头低低地垂着。
沈桐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说。”
“王采女嘲笑谢采女头发日少已现老态,谢采女一时气急便……”
曾当了几年劳苦社畜的沈桐衣不禁觉得头上一凉,果真秃头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脱发人士心口的伤。
“去太医院找个太医给王采女治脸,王采女出言不逊,念在她已受伤的份上就罚俸半月,谢采女行事不端,伤及嫔妃,罚她禁足一月,抄三遍宫规。”
这一搅和沈桐衣是没什么去御花园逛园子的心情了,干脆早早睡下,待第二日沈桐衣用过晚膳再次打算出去逛一逛时,争春板着脸进来通传道:“娘娘,周公公有事请见。”
沈桐衣自知自己与御花园注定是有缘无份,失魂落魄地坐下道:“请周公公进来。”
周桂一进坤宁宫就觉得皇后娘娘脸色不好,心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说道:“娘娘,陛下今日颇为疲倦,无力读书。太傅大人见皇上疲惫便已离去,临行时交代奴才请娘娘过去看看。”
沈桐衣心中“呵呵”两声,这事发生了不知多少回了,把周桂的话翻译翻译就是小皇帝李玄启叛逆期了,不愿意读书把迂腐儒生太傅给气走了。太傅临走时仍愤愤不平,坚定必须让不求上进的小皇帝今日把书读完,小皇帝不就听皇后的么,让皇后过来看着熊孩子学习。
沈桐衣起身,心中仍对御花园里的花花朵朵小红小粉牵肠挂肚。
等到了养心殿,小皇帝果然正拿着根鞭子抽陀螺,沈桐衣估计这鞭子估计也没少“不小心”抽到五六十高龄的太傅身上。
沈桐衣侧眼看看此刻低着头装死的周桂,冷声道:“看来周公公最近贵人事多,连皇帝身边的人都看不住了。”
李玄启以前并没有抽陀螺的爱好,这陀螺大抵是哪个想讨好皇上的宫人献上的。沈桐衣也知这年纪的孩子需要适当的玩乐放松。然而李玄启不同,不止在于帝王的身份,更在于这熊孩子的性子。
李玄启好奇心极强,主意又大得很,一旦玩物必定全身心投入,以至于对其他事情都失了兴趣,做到丧志二字。因此朝堂大臣们早说了千百遍要看好这聪明却容易关注他物的小陛下身边之人,不得让他的心思被分去。
看见沈桐衣站在门口目光复杂盯着自己,李玄启讪讪地收起挥得正欢快的小鞭子。
沈桐衣心中一叹,按理说宫中孩子在李玄启这年纪已是个小大人了,然而当今小皇帝严格意义上并非宫中的孩子。
当今太后当初只是罪臣之女,被充作宫婢,一夕得宠怀了李玄启。然先皇对自己糊涂之下宠幸贱籍女子的行为深深后悔,把李玄启母子二人仍在行宫。
直到先皇年岁大了,身子不好,李玄启前头的皇子又都因当年的夺嫡之争禁足的禁足,废为庶人的废为庶人,只剩个腿脚有碍的晋王和早被先皇训斥不堪为皇室宗人的宁王。于是先皇这就想起了被扔在行宫散养了近十年,四书五经尽不通的小儿子。
再后来阴差阳错,事情便成了这般,几乎不算皇室之人的小皇帝即位,成了这天下之主。
“皇上可喜欢抽陀螺?”沈桐衣柔声问。
李玄启心虚地看了沈桐衣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不等沈桐衣再说什么,李玄启便道:“我……朕知道不应当玩物丧志,太傅说了许多遍,若是皇后姐姐也不喜欢,朕以后不碰就是。”
沈桐衣一笑,提起另一个话头:“百安喜欢去捉蝴蝶,追着自己的尾巴玩,成天躺着晒太阳。可它在捕猎时仍是最矫健的猎狗。”
百安是李玄启最喜欢的猎狗,一身黄褐色的毛,额上镶着三道白纹,威风凛凛,李玄启于是便点头道:“百安是条好狗。”
不等沈桐衣再继续说,小正太皇帝便抿嘴笑了起来:“朕知道皇后阿姊的意思了,百安能成为捕猎时的大将军,是因着它虽有玩乐,但在驯兽者教导时却不会贪玩,都耐心地学。”
沈桐衣一阵欣慰,有了种诡异的为人父母满足感,拿起纸笔同小皇帝继续读四书。
待夜色已深,沈桐衣待小皇帝睡下,退出皇帝所睡的内室,往坤宁宫回,方出了养心殿百余步,便想起自己最喜爱的那绣着活灵活现白猫样子的帕子落在了养心殿外殿桌子处,便转身回去取。
然一进养心殿,沈桐衣便见养心殿外头守着的小太监正打瞌睡,沈桐衣暗自记了周桂一笔,他毕竟年岁经历欠缺些,真是管不住宫里从小进宫的老油子下人。
沈桐衣正打算拿了帕子边走,把疏忽的太监留给周桂处理,却听内室有人走动的声响,她神色一变,快步走进去,却见一宫女正蹑手蹑脚往李玄启殿内焚的香炉凑。
沈桐衣眸色一凛,低声道:“大胆。”
那宫女登时吓得浑身颤栗,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奴婢只是看香炉中的香要焚尽了,这才……”
“哦?”沈桐衣冷笑,“也不知是什么名贵香料,当叫太医院中的太医都看过才是。”
蹊跷,处处透着蹊跷,皇帝所居养心殿香炉中的香皆是太医院中懂得香料的太医悉心调配,每日现调现换,皆是清晨时分送来以作一天的分量,更换想香料皆是整点,上一个整点时沈桐衣正在养心殿,无人前来换香。如今沈桐衣方走出养心殿,竟有人在这非换香的时候来做手脚。
也是这小宫女沉不住气,若她待下一个整点状若无事地换香料,怕是无人会觉得不对劲。
门口的小太监也醒了,直磕头认罪。李玄启听到动静也徐徐转醒,茫然地看过来,沈桐衣被熊孩子的眼神看得心下一软,请罪道:“臣妾扰了陛下安眠,请陛下恕罪。”
李玄启揉着眼睛道“无事”,沈桐衣心里怒火更甚,对姗姗来迟的周桂道:“叫今夜当值的太医前来,看看这香炉里燃的究竟是什么。”
宫女闻言脸色煞白,浑身颤栗,沈桐衣闭上眼,自知无需多言,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抵是些损害身子的慢.性.毒.药。
沈桐衣冷冷看着这宫女,担忧李玄启这心思单纯的熊孩子看不懂何事发生,正想着如何对这小孩子解释,却见李玄启眸色幽深地注视着那跪在地上发抖的宫女。
沈桐衣一愣,就听李玄启冷声道:“当真有趣,给你这香料的是何人?”
第一次,沈桐衣有了这在自己眼中尚为一个傻白甜熊孩子的李玄启,是位掌握天下大权之上位者的直观触感。
见宫女不答,李玄启抬眼看向沈桐衣:“她既不说,便不用再说了。既然敢用她,幕后之人就是知道她不会供出什么。”
沈桐衣从熊孩子人设有些崩的迷幻感觉中回过神来,再次看向这宫女,自知宫内有人心大了,她冷眼看着这宫女,攥紧了出了许多冷汗的手心。她道:“此人,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