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今年的宫宴办得分外简单，东瀛终是叛出了大周，前方战事吃紧，李玄启每日沉着个脸，也就是一妃嫔好运地怀了孩子的事让他露出点笑模样。

这妃嫔武氏也是首次选秀入宫，家室清贵，甫一进宫便封了才人，若她能诞下皇子或公主，想来一个婕妤的位分是配得的。

宫宴之上，许多往次宫宴大出风头的熟面孔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沈桐衣看着这次次的更迭，恍然间对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有了新的认知。

上次宫宴之上宁王尚是刚从边境归来的功臣，宁王妃还能在宫宴上挑衅沈桐衣的权威，而在这次宫宴之上，宁王便已成为了造反的逃犯，宁王妃等被宁王留在府中的女眷已被软禁于京郊，成了阶下囚。

沈桐衣想，这就是历史么，史书上这些人只留下只字片语，甚至一点痕迹都留不下，而在后世看来平凡无奇的故事在当时当刻却是惊心动魄的变动，决定了无数人的一生。

春意总是暖融融的，今岁的春比之以往的春要更艳丽些。

大周最高贵的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起初明玉还时常来坤宁宫一遍又一遍叙述着蒋玉麒的不好之处，再后来明玉来得越来越少，偶尔来时提起蒋玉麒眼角都是带笑的。

沈桐衣知道，明玉公主在她的人生中终于还是遇到了爱情。

爱情。

太后，赵美人，白御女等人都对爱情不屑，甚至沈桐衣也是如此想的，将心神与后半生的幸福感寄托于另一个人身上实在犹如空中楼阁，靠不住。看淑妃如今的样子也就知道了。

可也还是有些幸运儿的。

人人都道晋王腿疾不愈，并非良配，但晋王妃嫁给晋王后每日脸上都有着恬淡而安稳的微笑。

沈桐衣看着一袭红衣，眉眼带着笑意的明玉，发自内心地希望明玉真的遇到了值得依靠的那个人。

爱情总是要靠运气的。

得到自然好，若是得不到又该如何呢。

太后随沈桐衣并肩站着，远远望着一袭红衣的明玉，说道：“真好。”沈桐衣与太后相视一笑，心想着，得不到的人也活得好好的。

明玉向来爱穿红衣，只是平日有衣着规则束缚，是穿不了正红的。

此时她的嫁衣是最正最艳的红色，上面绣着颗颗东珠，稍前些时候，在沈桐衣看着明玉绞面梳妆，明玉还喜滋滋地说今日的嫁衣好看，就是凤冠太重了些。

明玉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这个向往自由的女子离开了皇城这四四方方的天地。

沈桐衣鼻尖一酸，竟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赖在她掌心的那只黏人小鸟终于飞走了。

**

轿子从皇城正门出去的那一刻，明玉有些迷茫。

她在皇城之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虽日日嚷嚷着皇城无趣，想去大漠策马，想去行走江湖做个女侠，可她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而已。

日后虽还会在京城生活，可明玉总有种踏出皇城门口就是另一段人生了的感觉。

明玉攥紧手中绣鸳鸯的红色绢帕，手心有汗。

明玉向来是喜欢红色的，如红色这般轰轰烈烈的艳丽色彩才配穿在她身上。

人人都管明玉叫明玉或明玉公主，但其实明玉只是她的封号而已。

先帝曾给了明玉的生母孝贤皇后一个恩赐，说允许她自己为腹中的孩子起名。

能给自己拼了命的孩子起名字，这对后宫的宫妃是莫大的恩赐，但明玉总觉得这有些讽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父亲是孕育不出生命的，那为何只有父皇有理所当然的起名权，真正十月怀胎的那人却要等待皇上赏赐给她这个起名的权利呢。

孝贤皇后早给自己腹中的孩子起了名字，若是小皇子就叫李玄安，若是小公主就叫李思安。

明玉听说孝贤皇后是个真的温柔如水毫无野心的女子，连给孩子的名字都只饱含着对孩子平平安安的期盼。

明玉不喜欢自己思安这个名字，她想，自己是永远做不到生母一般只求平安一生的愿望了。明玉要做的是最明亮的明珠，最高贵最骄傲的飞鸟。

温柔如水端庄贤淑只求平安有什么用，说不定正是她的这性子让她不明不白地死于难产，后宫里善良又无野心的女子是活不长的，尤其这个女子还占着皇后的高位之上，便更是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

死于难产，多好的借口，明玉才不要那样无声无息地活着又死去。

这样的女人好烦，让人厌恶。

改朝换代见到新的皇后弟妹沈桐衣时，明玉心中的厌恶又被从阴暗之处翻了出来。

沈桐衣这女人真是让人厌烦，她的一举一动那样规范标准，像所有的大家闺秀般端庄，她的一颦一笑都那样温婉柔弱，与这让人作呕的后宫那样格格不入。

她是明玉最讨厌的女人，和明玉的生母一般，这样的女人早晚要无声无息以一个看似正常的理由死在后宫之中。

不过后来明玉发现沈桐衣好像和她外表显示的不太一样。

沈桐衣好像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她身边时明玉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心感，沈桐衣也不常理她，大多数时候沈桐衣都在自顾自看着些让明玉头大的账本，但不管沈桐衣说不说话，坤宁宫中的气氛总是那样安宁舒适。

沈桐衣真的很奇怪，她力气大得吓人，会骑马会舞剑，这些描述本该属于一个英姿飒爽叛逆不羁的侠女。可她又偏偏是个端庄无比的皇后，是个精通宫务的贤后，从不妒忌，从不自怜，不管什么麻烦的大事到她手里都解决得那么轻松。

她过得好像很开心，皇上来不来对她没什么影响似的，比起皇上今夜宿在哪里，后宫中哪个妃子得宠，哪个妃子有孕，沈桐衣更关心的似乎是今日的饭菜好不好吃，她养的猫猫狗狗今日活不活泼，今岁的衣服首饰款式合不合心意，后宫宫务处理得好不好。

明玉想，这样的人才是适合冷冰冰的皇宫的人吧，不管皇宫的砖墙有多凉，这样的人都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热气腾腾的。

明玉想：“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往后的日子那样不测，明玉慌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最深处还是个瑟缩的小女孩，根本没准备好独当一面的勇气，对于未知和虚无缥缈的爱与婚姻，明玉根本没有完全掌控的气力。

要是换成沈桐衣，她肯定不会这样慌乱吧。

明玉胡乱想着，若是现在坐在轿子中的是沈桐衣，她又会如何表现呢？

估计是神色安稳，有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吧。

可当把自己的手交到蒋玉麒手中时，明玉却奇异地发现自己心中的惶恐不知不觉散去了。蒋玉麒看着那样瘦弱，手却大得很。

他握紧了明玉的手，明玉想：“这人的手真的好暖，明明看上去身子很虚的小白脸模样。”

好像有力量从那人的手不断传输过来似的。

明玉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心好像很静，却也好像很乱。

一声悠长的声音传来。

“一拜天地——”

**

明玉这时应该到了蒋府吧。

沈桐衣心里有些安定不下来，有点明白为什么有时婚礼上女方的父母会哭得那样伤心了。

沈桐衣一时会想，问题不大，明玉的娘家算是皇家，蒋家谁敢给这位金枝玉叶脸色看？

但下一刻，沈桐衣就又想，宝珠公主也是皇家公主，虽不如明玉嫡公主的身份尊贵，但终究也是皇室血脉，可那驸马还不是一房又一房的外室养着，还怪尚公主这事影响了他的仕途。

好在明玉要嫁的蒋玉麒看上去无心仕途的模样，尚了公主有了个闲爵爵位，他大可以继续日日骑着毛驴四处客串帐房先生，想来与明玉结亲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沈桐衣不喜欢拿婚事定义一个女子，但总归还是期待明玉有好的归宿。

等日头渐落，沈桐衣抱着懒洋洋的橘猫南瓜晒夕阳。

皇城的天虽是四四方方的，但晨曦霞光都还是会公平地将自己的美展示给皇城中人的。

小安子带着笑从宫门口跑进来，对沈桐衣道：“娘娘，周桂公公来报，皇上今晚要驾临坤宁宫。”

沈桐衣轻叹口气，伸出手指挠了挠南瓜的下巴，看着他舒服地眯起眼睛，不禁一笑。

得，领导又要来布置工作了。

当皇后的日子就是这样枯燥乏味且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