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已被押解进京。”李玄启在说这句话时,眼眸幽深,看不见底。“阿姊可要去看他一眼。”
沈桐衣心里一跳。
李玄启这崽子沈桐衣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他这话问得突兀,现在李玄启说的很多话沈桐衣都要斟酌再三才敢开口回答。
去看宁王?
李玄启与沈桐衣都清楚地知道两人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李玄启需要一个有大局观的皇后,这个皇后要内能丽六宫,外可待群臣。李玄启要的皇后不需要与他有夫妻感情,甚至说为保持后宫和平公正,与他没有感情纠葛反倒更好,他要的不是妻子,而是个拿得出手的完美符号。
一个完美符号是否可以去见自己的前情人?一位皇后要去见谋反未遂被抓的亲王?
开什么玩笑。
若真这样做就已经不是身上多了个污点了,而是整个人都浸到污水中还怕沾的污秽不够而悠闲地游了几圈。
李玄启这是在试探自己?
沈桐衣心中打了几个转,面色却不显,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个得体而从容的笑来。
“陛下说笑了,大周的罪人自当依例处置,臣妾久居后宫,见识浅薄,怎可去干政?”
李玄启深深看着沈桐衣,坤宁宫陷入沉寂,摇晃的烛光映在李玄启的眸子中。
“阿姊。”李玄启开口轻声唤了一声,却没再说话,许久后李玄启轻声叹了口气。
沈桐衣的心提了起来,她看着此时沉默的李玄启,却觉得这指掌天下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似乎很落寞。
有了这想法后沈桐衣心中一笑,落寞这词与皇宫大BOSS李玄启当真是不搭。
“连阿姊也如此了。”李玄启不看沈桐衣,微微侧首看着并不明亮的烛火,“朕知道世人都是如此,说什么不敢欺君,说出的却都是违心的话。”
“可朕不想阿姊也是如此。”李玄启转头看向沈桐衣,漆黑的眸子中尽是复杂的情绪,“阿姊哪是什么久居后宫见识浅薄的平凡女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姊不再帮朕批奏折,不再管束朕,不再催朕上进,不再做那位严厉又智慧的长姐。阿姊不再是沈家那位刀剑风流纵情策马的千金,也不再是见识通透手腕强硬能力不俗的传奇女子,阿姊开始做一位皇后,开始小心翼翼,将真正的自己藏起,甚至像所有人那样,开始跟朕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但这些好听得体的话全都是假话!”
李玄启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往地上一摔,沈桐衣神色一凛,习惯性地想跪下请罪,却正对上李玄启的目光,刚站起的沈桐衣停在原地,不再动作,看着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争春等宫女,心中酸涩,叹了口气,脊背挺直着轻声道:“都退下吧。”
如沈桐衣所料,李玄启未发一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宫人们退去。
当坤宁宫内只剩李玄启与沈桐衣,面色冷肃的李玄启却抱住了沈桐衣,喃喃道:“阿姊,我好孤独,当皇帝真是件孤独的事,连你也与我越来越远。”
沈桐衣微微闭上眼,安抚地拍着李玄启的后背。
李玄启自嘲一笑:“我早知道在阿姊心中我已不是当初那可信赖的孩童,我冰冷无情,我知道我对不起很多后妃,辜负了很多女子,但我没有办法,天下万民难道不比她们更重要么?可我也并非自己想变成这样。”
在最后,李玄启道:“朕去看看赵婕妤。”
沈桐衣看着李玄启的背影,却见李玄启在即将踏出宫门时脚步一顿。
李玄启道:“明日晚间,阿姊去见宁王一眼吧。”
沈桐衣只觉心中酸酸涩涩,又听李玄启说了句:“就当这是帝王对皇后下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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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没被关进天牢。
当沈桐衣见到宁王时,宗人府的软牢之中,李玄舒正在喝茶。
“原来风光霁月的宁王殿下也会喝这样劣质的陈茶。”
听见沈桐衣的声音,宁王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与他许久不见的沈桐衣。
与宁王四目对视时,沈桐衣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宁王拿着茶杯的洁白手指上尽是半结痂的血痕,他静静看着沈桐衣,露出个平和的笑来。
“陛下对我这罪臣已如此宽待,独自住着间整洁的屋子,若再去挑剔岂不是不识抬举了。”宁王浅笑着说道。
“皇上当真念旧情,若非挂记着当年他刚被接回宫时我护着他的一点恩情,此时我应当被关在阴冷的地牢才是。”
沈桐衣本以为自己再与宁王对话会十分激烈,而此刻面对着李玄舒,沈桐衣却觉得心里十分平静,一切的情绪都归于平淡,说不出了。
沈桐衣此时想来,自己与宁王的恩怨情仇也就是那么回事。
当年宫宴一遇,一把扔过来的剑和宁王满身的风雪梅香味道。
宁王猜错先帝心思后,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宁王送来一句可有可无的道歉,于是少年情愫戛然而止。
再后来,宁王也娶了亲,在宫外插手宫中,最开始只针对年幼的李玄启,后来针对不了李玄启,便开始想出各种方法挑拨李玄启与沈桐衣间的关系。
当年的风雪与梅香终于是变成了西域毒物的味道,扔过来的剑变成刺过来的剑。
“想来皇后娘娘十分恨我。”宁王道。
沈桐衣笑道:“哦?我为何要恨你?”
宁王放下茶杯,其中的茶叶随着杯子晃了晃。
“我负了你,负了后还想着法子算计你,”说到这儿,宁王似乎觉得这一切是件有趣的事,他一笑,继续道,“说来有趣,我如今说来竟无半分后悔。为了那个位置,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沈桐衣很想问宁王值不值,后不后悔,但想来人各有志,似乎坐在那最高的位置便是李玄舒人生的意义,而其余的事便都不重要了。
所以沈桐衣什么都没问。
沈桐衣没问,宁王却问沈桐衣道:“你可后悔?”
沈桐衣眉梢一挑:“我又为何要后悔?”
宁王道:“我是了解你的,你与寻常女子是不同的,与三千佳丽分享着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又不是你的人生挚爱,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意外,对你这样骄傲的人来说应当是件十分可悲的事吧。”
沈桐衣又想笑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可悲的?
“本宫并不后悔,”沈桐衣端起了皇后的仪态,“就是不知宁王妃与薛宝林是否后悔。”
“尤其是薛宝林,哄骗一位女子的情爱,让她为你委身她人,让她原本平淡安宁的人生变得波澜壮阔,想来宁王殿下是十分骄傲的。”
宁王眸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原本温和的外表被划破,其中的利刃露出了狰狞的面貌:“为成大业,总有些小节不该过于在意,一将功成尚有万骨枯,我也总该违背自己做些不爱做的事。”
沈桐衣突然不想再与这人说什么了。
谁也不能改变谁的想法,又何须多年,年少时的情愫终究有改变的一天,而当那份最初的感情沾上了污渍,再去回顾就觉得面目可憎。
宗人府的光线终究是暗的,等走出宗人府,外面的阳光都显得有些晃眼。
沈桐衣微微眯起眼,争春迎上来,紧张担忧地唤了一声“娘娘。”
沈桐衣看向争春,露出个释然的笑来,她说:“走吧。”
争春问:“娘娘想去哪里?”
沈桐衣犹豫片刻,她想,该去哪里呢。
天下如此之大,能去的地方却少得很。
“回宫。”沈桐衣说道,“回坤宁宫。”
争春福身应是,沈桐衣迈步往坤宁宫回,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