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劈鞍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宁贞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却抓住了先灿燃的手。
“别怕。”
先灿燃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看着两个人重叠的手,挑了挑眉。
“……别怕我。”
宁贞顿了顿,接着说:“她因我而死,但是我没有……我没有杀她。”
7号和35号是最优秀的试验品,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宁贞”一定会从他们两个之中产生。
在所有的同伴和竞争者都被淘汰掉以后,他们两个被单独关进了一个房间。
可是,这事情的策划者没有想到,被关进密闭的房间中的第一刻起,两个人就约定好,绝不互相残杀。
两个十来岁的小孩,面对着无力抗争的命运,抱定了一种幼稚而残酷的、必死的心。
其实现在想起来,虽然和35号一起被留到了最后,但宁贞对她其实并不太熟悉。
他们的一切特点、爱憎、习惯,在这里都被刻意忽略,甚至是刻意地磨灭掉了。所以宁贞既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同样,她也不了解宁贞。
在这间密封的、蓝莹莹的房间中,死亡就像一只手,扼住他们说话的咽喉。宁贞和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做出了不伤害对方、有尊严地一起等死的约定以后,他们两个就在静默中度过了很久。
不过很快,这两个小试验品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可笑: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来剥夺他们的尊严,饥饿一件事就足够了。
饿是什么感觉?
是那些原本以为是自己一部分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离开自己的身体。
嘴唇因干燥而变得粘稠滞涩,然后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
胃壁因空空摩擦而剧痛,然后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胃。
喉咙涌起酸意、涌起血腥味,然后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喉咙。
他们之前做过耐受训练,宁贞大约知道自己的极限是五天左右——所以这应该足足过了四五天。
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饥饿夺走了。整幅身体、心神,都被这巨大的饥饿占据着。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知道身边的人承受着和自己一样的煎熬。
眼前的视野中只有一片泛着冰冷蓝光的天花板。
就像实验室、就像水族馆……
——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意识朦胧中,宁贞想起了星际福利院那扇高高的铁门。
他想起自己曾经盼望过的,从铁门另一边从天而降的,大大的幸福。
有一个人,他会从未知的远处来。带我走。
……
宁贞的意识再次回笼时,恍惚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在福利院睡过了头,做的一个噩梦。
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除了依然钻心的饥饿之外,引起他错乱的源头还有他身下坐着的凳子——这凳子非常眼熟,是福利院午后用来给小朋友们发茶点的小凳子。
不同的是,一年多以前,他坐在这凳子上时双脚只能堪堪够到地面,如今已经能稳当地踏实了。
这里也不是午后阳光普照的午福利院,而是那个阴冷的密封房间。
他和35号被安置在两张这样的凳子上,耳边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宁淮远,而是一道毫无情感的机械音。这声音怪腔怪调的,让人听了非常不舒服。
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饿了。
“哪位小朋友想吃小饼干的,请举手。”
已经很久没人用“小朋友”这个称谓来称呼他了。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他早已不是一个“小朋友”。宁贞的鸡皮疙瘩立刻遍布满身,一阵阴毒的恶寒从他后背缓缓爬上来。
“现在,谁举手谁就可以吃小饼干。巧克力味道的,小饼干。”
听到“巧克力”这个词的那一刹那,宁贞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下半身的胃沸反盈天,上半身的大脑不动如山。
真低级。
时年不到十岁的宁贞竟然还在心里嗤笑了一声这手段。
——“小饼干”。
“这不是背叛,只是选择。”
“只有一个人能出来。另一个人,死掉。谁先举手,就是谁。”
“你们想这样死掉吗?在这间没人知道的房间里,连名字也没有。没有人知道。”
这声音见他们一动不动,嘶哑地继续说道。
宁贞想笑,但他很快愣住了。
肩并肩坐在他身旁的35号,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先灿燃能摸到宁贞冰凉手心中的冷汗,就像是长满青苔的一块石头。他心下默然,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然后呢?”
“然后……”
然后那道像是永远不会打开的大门慢慢打开了。
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成年人走了进来,沉默地向35号伸出了手。35号小心翼翼地从那把恶心的儿童凳子上站起身。因为长久的饥饿和紧张,她还没站稳地晃了晃。
她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没有身份也没有名字。
因为女生长个子早,她当时甚至还比宁贞高了半个头。
宁贞目送她和那成年人走出门去。35号步履蹒跚,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门的外面没有这屋里的那种冷光灯,是一片自然光,显得柔和而明亮。
他的心里一片释然。就像一个糟到不能再糟的局面,只有结束才是解脱。
——不管是这个无聊的实验,还是这无聊的一生,快点结束吧。
在这个没人知道的房间里,连名字也没有。
宁贞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他身上冷热交错,耳鼻都是一阵刺痛,就像被浸没在海水中,缺乏站起身的力气,更缺乏站起身的理由。
不知这样在混沌中坐了多久,他又听见了那道怪腔怪调的机械音。
“——恭喜你,7号。你是这次试验的优胜者。”
什么。
什么优胜者。
机械音说道:
“7号——宁贞,你是永不背叛的人。”
宁贞。
谁是宁贞?
是我。
从此以后,我就是宁贞。
“……然后我就有了新的身份。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管是温暖的福利院,还是冰冷的实验室,一切都像是宁贞自己午夜梦回的一场惊梦。
而他生下来就是宁淮远唯一的孩子,万众瞩目的“宁公主”,披挂着万般宠爱和锦衣玉食长大。
“——这本影集,是我的十一岁生日礼物。”
……
宁贞的脸乍一看依然平静,可从先灿燃的角度看去,他仿佛正忍耐着某种隐秘而剧烈的痛苦。蝴蝶翅膀一样的一对肩胛细细地颤抖着,如果不是看得仔细,那颤动几乎就要被忽略掉。
先灿燃像是安抚一样捏了捏他的手,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丧心病狂也需要成本,想不通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犯这个病。
“因为金玫瑰是一支军队。”宁贞说。
“他坐在轮椅上,也许可以掌握其他的一切,但永远不能真正地完全掌控一支军队。”
“三星系之春”以后,宁淮远如愿坐上了金玫瑰主帅的位置,也再也没有安稳地睡着过觉。
军队中任何一个矫健的将士都使他惶恐而震怖,每一阵吹过他的风都使他毛发悚然。他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感觉——他需要一个足够好的继承人。
这个人要继承他的才能,远离他的厄运。要足够强大、足够驯服,既能听从他,又能保护他。
宁贞的语气非常淡漠,就像说着什么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可他……”先灿燃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这种奇怪的违和感从何而来——那是长久以来的认知被骤然颠覆所带来的余震。
一直以来,宁淮远在全国上下的形象都是一个传奇:强大、冷静、睿智,虽然遭遇了厄运,但从来不为此介怀,反而焕发了更璀璨的意志力。
这个偌大的国度就像被巨大的太阳普照着,宁淮远就是那一轮光热无比的太阳。找不到一点对宁淮远的□□,就像是没有一点阳光照不到的阴翳角落。
宁贞冷冷地说:“他恨透了这一切……其实最早还可以安装机械义肢,但他不愿意,而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放弃治疗。之前使用神经干预,现在已经开始尝试基因工程了。”
先灿燃从没有见过宁贞这幅样子。虽然他向来冷淡,但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淬着寒霜一样锋利的恨意。
“他这样对待你……为什么还相信你?”先灿燃忧疑地问道。
话一说出口,他恍惚间荒谬地觉得自己就像个星际狗血肥皂剧里挑拨丈夫和婆婆关系的恶毒儿媳。
宁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意外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到现在还在经历服从性测试?”他不确定地揣测道。
他嘲弄地笑了一下:“不过……不相信我,他还能相信谁呢?”
他不被允许搬出这个房间,即使他在密闭的冷光房间里待着时经常产生应激。
他每一天要按时记录自己的身体数据,隔一段时间统一上报。即使他的健康指标从来没有浮动出正常范围。
那颗刻意被设计得有些拘束的制服风纪扣,他永远地系着。
——“宁贞是永不背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