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这医生据说是个基因和神经都有涉猎的天才学者,宁淮远对他寄予厚望。
这都是这几年的第几个天才了?江湖骗子这行越来越好混,这名头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出门逛一圈都能批发回两三个天才。
特意派来接他的飞行器停在路边,宁贞一边想,一边看着金属内壁上映出的自己一片漠然的脸,很快把视线移开了。
一直到坐在这家第五星系医院的一间小房间里时,宁贞才想起来问眼前的人:“究竟让我来干什么?”
宁淮远显得格外精神焕发。
为了给神经干预治疗作准备,他已经连续补充了半个月的营养和休息,只为了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果不是暂时还被禁锢在轮椅上,他觉得自己简直插对翅膀就能飞起来了。
不过,很快了,宁淮远在心里想。我很快就能恢复如初,跑得像我二十岁时那样快,跳得像我二十岁时那样高。虽然不能飞,但是也差不太多。
一切都很快了。这次就会成功的。
这份信心和胸有成竹,让他更多了一分面对宁贞的耐心。
我或许对他太过严格了,宁淮远看着面前一脸戒备的宁贞,甚至有点伤神地反省起自己的亲子关系——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啊。
但那也是我迫不得已的事。我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只有对他严格一点才能帮助他成长。难道要我把他娇惯成一个废物吗?就像陆飞英那个叫什么的儿子一样?
不过我马上就要恢复健康了,也许我以后也可以试着当个慈父?
现在修补家庭关系还不晚吧,宁贞还在青春期吗?
他现在是十九……二十岁?
宁淮远一边想,一边有点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记不清宁贞的年龄。
他好整以暇地靠住轮椅背,用自觉最温和的声音对宁贞解释着——
“这是余蓝博士团队研发出来的选择性内切酶试样啊。”宁淮远身旁就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那应该就是他口中的“余博士”。
他说:“它能让你自愈能力变强,痛觉感受变弱……”
宁贞坐在这个幽暗的小房间中,听他越说越神,不由得不露声色地皱起了眉。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宁贞在心里默默盘算,听起来像是什么基因改造的东西。宁贞忍不住看向站在一旁的余博士,他的镜片反光雪亮,看不出什么表情。
宁淮远看出了宁贞的抗拒,对他的忍耐开始下降:“你不会不愿意吧,宁贞?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最强的战士吗?最好的机会就在你眼前。只用注射一次就行了。”
余博士轻咳一声,觉得自己站在一边听人家的家庭谈话有些不太合适,便转过身,走到门边,“啪”一声打开了这屋里的顶灯。
冷光倾泻而出,整个屋子刹那间被照得通明大亮。
宁贞的脸色在这灯光下仿佛更加白而冰凉了几分。
宁淮远看着他平静的脸,莫名一阵烦躁——不知他烦的是这件事本身,还是宁贞竟然违拗他的旨意。
“宁贞。”他的口吻变得严肃而古怪,又像是诱哄,又像是恫吓,仿佛眼前的宁贞还是个小孩子,“你还怕打针吗?别怕啊,不疼的,打完这针就能变厉害了。”
宁贞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抿着嘴。
余博士没在意他俩之间的暗流涌动。
他坐在一边的医生办公桌上,好像已经料定了这针一定会打,翻出一本医生专用的记录册来,大剌剌地说:“宁将军,我做个注射记录。”
“还要记录?”宁淮远匪夷所思地转过头。
“当然了。”余蓝拔开笔帽,低头看着眼前的表格,“我们医院可是正规医院,注射都得走流程的哈,亲。”
宁淮远:“……”
这余博士可能真有什么通天彻地的大本事,至少心理素质上已经远远超过普通江湖骗子的平均水平——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怵宁淮远。
“姓名?”在宁淮远不太高兴的注视下,他照着记录册问道。
而宁贞冷冷地看着他,看样子不打算开口回答。
“叫宁贞。”
最后还是宁淮远叹了口气,代宁贞回答道:“忠贞的贞。”
“性别?”
“男。”
“年龄?”
“……”宁淮远沉默片刻,不确定地说道,“19岁?我没记错的话。”
“20岁。”冰雕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宁贞骤然开口纠正道。
“20岁。”余蓝点点头,在记录册上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
宁淮远:“……”
宁贞苍白而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是你记错了——”
那笑容浅淡而稍纵即逝,却还是被宁淮远捕捉到了。
“爸。”
他说。
房间中的两人静默地对峙着,中间涌动着一条不可见的无声河流。还是填完了注射记录单的余博士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了。”他心满意足地合上笔,刺啦一声把这张单子撕了下来,快言快语道,“等下记得缴费啊宁将军。”
“缴费?”宁淮远惊怒地转过头,“我不是已经给了你……”
又想起还有人在这,他紧急刹车,后半句话咽回嘴里。
余蓝轻松地说:“啊,我说的是一次性注射器的费用,你给我的可没有包括这个价格。都跟你说了我们医院是正规医院,明码标价透明收费的。”
“一个注射器……”宁淮远这么能装的人都受不了了,“你都要收钱?!”
“当然了!”余蓝一脸理所当然,“交易关系,怎么会平白无故送你东西——何况,这可不止‘一个’注射器。”
这是什么人啊,要不是看他……宁淮远烦得要死,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他余光看见这房间的门还没关,本能地觉得没有安全感,便吩咐道:“你去把这房间的门关上再说话。”
余蓝既没有跟他说这层楼是他特意留出来的,外面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进不来,也没在意他自然而然的命令语气——即使他们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他一脸无谓地耸耸肩,走去关上了房门。
这个倒是可以免费提供的服务。
随着轻轻的“砰”一声,这所屋子的房门关上了。
余蓝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向宁贞走去。
“来吧,宁贞公主?给你试试我的最新成果。”
他掏出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边走边说:“其实我在新闻上看过你,本人比照片还好看……”
宁贞的瞳孔猛然间剧烈一缩。
冷光灯。
白大褂。
注射器。
关上的门。
……
冷光灯。
水族馆。
小朋友……很多小朋友。
排成一排,挨个打针。
关上的门。
……
“你是不上相吗?”
余蓝没察觉到他的异状,还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说废话:“不过那也是你一两年前的照片了……”
“别过来——”宁贞大喊道。
就像从没想过冷清的宁贞还能发出这种声音,余蓝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看着宁贞不受控制地夺路跑出了这个房间!
宁淮远倒是及时反应过来了,他伸手想拦住宁贞,却险些失去平衡,整个人摔下轮椅。
余蓝都顾不上吃惊,看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
宁淮远恼怒地重重一拍身下的轮椅扶手,脸上竟然显出了明显的恨意。
等到宁贞跑得影子都没了,余蓝总算回过神来,问道:“他去哪了?”
他们两个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横竖宁贞也在这医院里,怎么跑都是瓮中之鳖,能跑到哪里去?
“……”
宁淮远沉吟了片刻,说:“他躲起来了。”
余蓝扭过头看向他,见他笃定道:“就是躲起来了。从小就这样。”
-
为了每个孩子的身体能达到最好状态,宁淮远每个月固定安排他们注射一次营养针——其实靠日常饮食调整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只是那太麻烦了,也太慢了,不符合他的要求。
所有小孩都在房间中站成一排,挨个注射——由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来打。那位医生手很稳,嘴也很严,是最好的人选。
而7号害怕打针,宁淮远从那时起就发现了。
很奇怪,他几乎是所有小孩中最优秀的一个——他好像不怕痛,也不怕受苦,但却害怕打针。
7号总是在注射营养针的这一天徒劳无功地躲起来,然后再被找到,扎上这每个月都无可避免的一针。
-
宁贞慌不择路地在走廊中狂奔着,头顶脚下都是一片黑暗,好像要被这一片可怖的漆黑给吞噬了。他气喘吁吁,躲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在这个时候,他的听力好像变得格外敏锐——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蹦跳的声音,血液往头上涌的声音,骨头发抖的声音……
当然,他也听见了门外的走廊上,轮椅的滚轮滑过的声音。
“骨碌碌——”
宁贞满脸湿润,不知是冷汗还是应激反应下流出的泪水。他胡乱地四下摸索着——忽然,他摸到了一个老式的固定终端!
可以发消息!
“救……”
剧烈的颤抖使他按不准字母,也看不清眼前的文字,只能凭直觉艰难地摸索着。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不要打针,不要……
救我……
他此刻的脑海中只记得一串终端号码,十指本能一般发着抖输入,中间还按错了好几次。
这是谁的号码?
你要救我……
……
“骨碌碌——”
门外的轮椅声又清晰地响起来了。
这声音就像是魔鬼的脚步声,带来让人心脏抽紧的恐怖感。
宁贞浑身发抖躲在墙角边,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声,听着这声音越来越近——
它在这扇门前停下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宁淮远的声音鬼魅一般响起来。
“宁贞,你在这里。”
他说:“被我找到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