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乾清宫寝殿内,昏暗的烛光随风摇曳,角桌上的一顶铜炉内,不时飘出袅袅青烟,带着淡淡的熏香气味儿,弥漫了整个空间。

朱慎锡刚刚就寝,尚未深睡,就听见身边有哭泣之声,他揉揉惺忪的双眼,拉开帷幔,发现是胡氏在外小声的哭。

“乳母,你怎么又哭啦?”他关切的问。

胡氏好像才发现朱慎锡醒来,连忙上前,跪在床前自责,“是奴婢吵醒陛下了吧?”

“乳母快起来。”朱慎锡扶起胡氏,拉她坐在身边,“乳母快告诉朕,因何哭泣?莫非是思念家人了?”

胡氏摇摇头,“奴婢在宫外已无亲人,自然也没什么牵挂了。”

“那你为何哭泣?”

“奴婢只是怕离开皇宫后,再见不到陛下了。”

“什么?乳母要离宫?”不等胡氏说完,朱慎锡急得差点儿跳起来。“为何要离宫,朕不准你离开。”

胡氏轻叹一声,抹了抹泪,“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陛下已经长大,已不再需要乳母,所以……”

“谁说朕不需要,除了乳母和吴大伴,朕谁都不要。”

胡氏无奈道:“吴大伴可以留下,可是奴婢却不可以……”

朱慎锡急得眉头拧到一块儿,“谁说不能留?朕是皇帝,是天子,朕说了算。”

胡氏摇头,“陛下护着奴婢,奴婢知道,可宫规如此,谁也改变不了。况且太后她……”

“原来又是太后要赶乳母离宫的!”朱慎锡小小的眼睛里冒出了火光。

“陛下也不能怪太后,太后毕竟不是陛下生母,心里想的都是宫里规矩,而忽略了陛下还需要关怀。”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陛下亲生母亲在的话就好了,她一定会多替陛下着想些。”

“就是那位在皇陵守墓的阮太嫔吗?”

胡氏点点头。

朱慎锡道:“那朕就去求她,让她替乳母在太后面前求情,好不好?”

胡氏露出一丝苦笑,轻抚小皇帝的脸颊,“陛下忘了?阮太嫔此刻正在皇陵守墓,陛下是见不到她的。”

“那朕能去皇陵吗?”

“陛下还小,暂时还不能去皇陵。”

“那朕要如何才能见到朕的亲生母亲?”

胡氏看着朱慎锡,目光不时闪动,“若是……,阮太嫔能够回宫,就好了。”

“回宫?”朱慎锡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接朕的生母回宫?可以吗?”

胡氏道:“其实,陛下登基,礼当接生母回宫,并赐封圣母皇太后的。只不过,眼下无人提及罢了。”

这话倒提醒了朱慎锡,他立刻想到今早上朝时,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提到过。“朕想起来了,今日上朝时,季阁老似乎对太后提起过此事。”

“哦?那太后怎么说?”

“太后说,会好好斟酌。”

闻言,胡氏长叹一息,面露失望的神色。

朱慎锡道:“乳母,你怎么啦?”

“太后这么说,就是不会接阮太嫔回宫了。”

“为什么?那可是朕的生母,太后为何不愿接她回宫?”朱慎锡脸上又带了不满。

“因为,若是阮太嫔被赐封圣母皇太后,太后就不再是这宫里唯一的太后了。宫中的决定,太后就必当与陛下生母商议才行。”

“那不是更好,乳母就用不着离宫了。”朱慎锡喜道。

胡氏缓缓摇头,“陛下高兴的太早了,太后是绝不会让陛下生母回宫的。”

“那是朕的母亲,朕想接她回宫,谁也不应拦着。可是……”朱慎锡亢奋之后,又垂下了头,“朕有什么办法才能接母亲回宫呢?”

胡氏觉得这火扇的差不多了,眼珠一转,“陛下若是真想接生母回宫,奴婢倒有个办法,只是不知陛下敢不敢?”

朱慎锡拔起小胸脯,“朕是天子,朕什么都不怕,只要乳母不丢下朕出宫去。”

看着朱慎锡眼睛里的坚毅,胡氏满意的点了点头……

***

“太后,有关接阮太嫔回宫之事,不知太后如何定夺?”

次日朝堂上,不出意外的,季怀阳再次问及此事。何姝倒也不慌,毕竟之前与邓酌有过商议,知道该如何应付。

“呃,季阁老所提之事,哀家回去后,反复斟酌,最终决定,还是暂且搁置一段时日吧。”

闻言,季怀阳眉头稍动,但并没有感到意外,“太后,此乃大事,因何搁置?”

何姝道:“正因为是大事,哀家才不能草率决定。毕竟,送阮太嫔去皇陵守墓,乃是先太皇太后的决定,哀家入宫不久,便擅自改变她老人家的意思,实乃不敬,所以,这件事才要延后再议。”

陈正上前说道:“太后,当年阮太嫔为感念皇恩而去皇陵,如今陛下已登基,想来也该是接回宫中的时候,纵是先太皇太后在,也不会反对的。”

“是吗?”何姝扯了扯唇,“两位大人当真觉得若先太皇太后在,也愿意接阮太嫔回宫吗?”

陈正与季怀阳一怔,听出她这话里是有话的,不禁相视。

季怀阳道:“按宫规,阮太嫔乃陛下生母,陛下登基时,已该赐封其为圣母皇太后,并接回宫中。而如今却依然称为太嫔,这……实在不合礼法。”

“宫规?”何姝浅笑,随即扫一眼殿上其他人,“除了这二位大人,还有其他大人也认为,哀家该同意接阮太嫔回宫的吗?”

何姝觉得,与其拿话堵季怀阳,倒不如先看看可否来个少数服从多数。若满朝上下没人站在他那边,那自己不就少了很多麻烦。

问完之后,朝堂上一片沉默。

何姝笑道:“那看来,满朝上下,只有季阁老与陈大人认为该接阮太嫔回宫,其他人都不赞同,那哀家也不能……”

话还没说完,殿上的文武竟陆陆续续的站了出来,其中竟还有惠王一党的人。

他们纷纷出班,向上躬身,“臣赞同季阁老所言,将阮太嫔接回宫中。”

“臣也赞同。”

“臣也……”

……

咝!

何姝心里一紧,这是什么状况?

他们什么时候站到一边啦?

这季老头儿果然影响力非凡呀,居然这么快就把惠王的墙角给挖了?

于国贞身子微躬,侧目大殿之中的官员,眼中抑制不住的得意,好像一切尽在他的预料。

何姝有如临大敌的感觉,这比第一次上朝时,应付梁光治等人的刁难还让她感到不安。

不要慌,好歹还有邓酌。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闭上眼,悄悄换了口气,回忆前日背好的应对之词。

她勾了勾唇,一声冷笑,“呵。哀家入宫不久,有些事情可能知道的不多,但是诸位大人都是朝中老臣,应该记得当年之事吧?阮太嫔究竟因为什么去的皇陵,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众官员闻言心里一紧,脸色骤变。

何姝接着道:“哀家之所以坚持先太皇太后的懿旨,不接阮太嫔回宫,全是为了保全皇室声誉,保全陛下的声誉。”

季怀阳紧咬牙关眉头深锁。

朱慎锡出身不好,生母只是个洗脚的宫女,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这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当年,这宫女是使了些手段才魅惑了先帝,朝中之人多少也是知道其中内幕的。有这样一位母亲的皇帝,背后多少会有些不光彩。与那声誉极佳,生母尊贵的惠王,如何相比?

可是,即便如此,季怀阳等人也还是想把阮太嫔给接回来,因为,只有皇帝的生母当太后,与何姝同坐朝堂垂帘听政,将来到皇帝成年,才能够顺利还政。若真到了何姝权利滔天,如同先太皇太后那般时,将会是比惠王更加难以对付之人。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将阮太嫔给接回来。然而眼下这种情况,何姝竟拿出当年宫中丑闻来要挟,该如何应对?……

正当季怀阳等人犯愁之时,殿上忽然传来抽泣声。

众人抬头一看,发现平日里上来就打瞌睡的朱慎锡,竟然莫名其妙的在那儿抹眼泪。

何姝也奇怪了,探头往前看,柔声问,“皇帝为何忽然哭泣呀?”

朱慎锡抹泪道:“朕身为天子,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想到以后也不能在她膝前尽孝,朕就觉得委实不安,故而难过落泪。”

何姝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话,是自己想说的吗?

季怀阳被小皇帝几句话给提醒了,当即道:“百善孝为先,陛下身为天子,当以身作则,纵是阮太嫔当年有些过错,但其甘愿自罚已过而守皇陵七载,已足以赎罪。如今陛下登基,于情于礼都应赐封其为圣母皇太后,接回宫中才是。”

何姝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攥了起来,太难了……

她想再推托几句,没想到,季怀阳再次躬身,“臣请陛下速速下旨,赐封阮太嫔为圣母皇太后,择吉日接回宫中。”

何姝一怔,原来从刚才那番话开始,这季老头儿就已经开始越过她直接和小皇帝说上了。

季怀阳刚说完,殿上之人齐齐山呼,“请陛下速速下旨。”

下旨?

何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旦圣旨下了,就再无转还的余地。

可是,这个时候,她势单力孤的,又能如何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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