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5日,嘉兴

“妈,我去了。”罗妍系好大衣纽扣,提起挎包,“最快18号回来,随时电话,给你和老爸带糕饼。”

她对家里说,有朋友从外地过来,连带跨年,在乌镇玩几天。

罗妈妈忙不迭从厨房奔出来,塞给她两只大号便当盒,“买什么买,我血糖又高了,不敢吃甜的。把酒店发你爸手机,别喝酒,听见没有?”

女儿24岁了,还是单身,罗妈妈这年纪都当妈妈了,提起来就愁得不行。

餐盒沉甸甸,罗妍找到手提袋装好,一边答应一边踏出家门。黑洞洞的楼道里,她确定没有摄像头、左右没人,凭空把手提袋“变”没了。

仓库还是挺方便的。

天气冷了,花园空荡荡,草木凋零,行人步履匆匆。罗妍裹紧大衣,看看怀表,踱一会步,花园里的木椅落着一片枯叶。

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踏进小区,略一扫视,便看到她,大步走过来。

4天不见,段队长眼圈发黑,五官更突出,胡子没刮,头发倒长了,憔悴得令人不敢认了。

他坐到罗妍身边,停了一会才说:“这次的任务,是杀掉一只变异黑熊。”

其实罗妍给阿苏打过电话,也哭过几场,现在听他一字一句讲述,仿佛身临其境,看着大鳄鱼走上不归路,眼圈慢慢红了。

“我给它挑了一条河,挺干净的,有水有鱼,岸边有颗苹果树。”段队长盯着地面,声音嘶哑,“把你和我的东西留下,给它做个伴。”

应该是她织的睡衣围脖,罗妍心里舒服了点。

空气中安静下来,一只小鸟在枝头蹦蹦跳跳,吃饱喝足的狸花猫在草丛晒太阳。

“是我不中用。”片刻沉寂之后,段队长把脸埋在手掌里,“我对不住它。”

罗妍吸吸鼻子,勉强出声,“别这么说。”

怪谁呢?两只被空间选中的黑熊?还是莫测凄凉的命运?

要是能去那个世界就好了,她要去大鳄鱼墓上走一走,种种花,说说悄悄话,把圣诞睡衣留给它。

段队长从衣袋取出烟盒,点燃一只,低声说,“带我走走吧。”

第一站是烟雨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夏天烟波浩渺,绿柳低垂,有着江南水乡的风情,冬天逊色不少,光秃秃的树瑟缩在寒风中,站在南湖湖心,有一种天地茫茫的错觉。

“烟雨楼。”罗妍介绍,指着白底黑字的匾额,“董必武先生的手迹。”

段队长仰头打量,楼才两层,朱红廊柱,灰瓦白墙,檐角飞挑,后人重塑过的,失去灵动意味,小小巧巧的岛还能看。“电视里看过。”

罗妍想了想,“《射雕》里面,丘处机和江南七怪在这里打赌,约定郭靖杨康比武~”

大学住宿舍,天南地北的室友凑在一起,聊起家乡,罗妍说起《射雕》和烟雨楼,大家就都知道了。

段队长想起来了,拍拍扶手,“就是这。”又看看白茫茫湖面,“冬天结冰吗?”

罗妍点点头,“有时候结,天暖就不结,下雪可漂亮了。”

近年全球变暖,嘉兴冬天零上几度,羽绒服穿几天就开春,别提结冰了。

段队长说,“年底来哈尔滨,我带你走走。”

从湖心岛去乌镇并不用太久。

前阵罗妍买了辆MINI,奶茶色,刚刚提货,远处不敢去,周边转转还是可以的。

段队长嫌她车技不行,自己开车,于是她在副驾网上订票、联系客栈、订餐订船,又给家里电话,忙忙碌碌也就到了。

站在逢源双桥桥顶,她伸个懒腰,呼吸湿漉漉的空气,“左升官,右发财,《似水年华》就是在这里拍的。”

段队长显然不太看电视,“什么年华?”

“黄磊刘若英演的,还有李心洁。”罗妍泄了气,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比较早的片子了。上次我和阿苏来,还看到黄磊了呢。”

段队长应一声,没兴趣。

身边男人一点都不文艺,真乏味啊,她叹息,懒得一一介绍景点,沿着青石河沿去码头,“夏天照相漂亮,冬天下雪,不过我没来过。”

乌篷船像小小的鸡蛋壳,载着两人在绿水中飘飘荡荡,两条水线划向岸边。华发船夫奋力把竹蒿插入水中,两岸石阶染着青苔,白墙黑瓦的房屋静静伫立,墙壁斑驳,屋顶晾着腊鱼腊肉,大红灯笼挂在廊下,晚霞把河水映成玫瑰色。

客栈是罗妍挑的,豪华型,中国风,乌木家具拔步床,腊梅傲雪屏风,大红罗帐低垂,两只鸳鸯戏水枕头,仿佛梦回唐朝。

段队长转一圈,很满意,出去和老板攀谈,打听游客多不多,什么时候最红火,每年挣多少钱。

烧饼夹牛肉加煎蛋,酱肘子和鹌鹑蛋,满满两大盒,足够四个人吃了;尽管这样,罗妍还是要了乌镇有名的红烧羊肉、白水鱼、土鸡煲,切半只酱鸭,炸河虾炒茭白焖春笋,请老板去西栅打包网红定胜糕和乌米饭。

他既然来了,就让他尝尝家乡最好的,罗妍想。

段队长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自己也喝,听说餐盒是她从家里带的,筷子一直没停。

她慢慢吃,把上道关卡讲给他听,从豆茎到云端,说到大焦非常惋惜。

段队长和大焦打过交道,交换过物资也互换情报,此时木着脸,“挺可惜的。”

说不定什么时候,段队长也像弯弯一样消失了,世上再没有面前这个男人。

这个念头令罗妍心里难过。

于是夜深人静,段队长轻轻拥住她时,她第一次没有闭上眼睛,悄悄打量:阔别三个月,面前的男人既熟悉又陌生,令她有点不适应。

那晚段队长像只不知餍足的野兽,整晚都在撕咬软绵绵的猎物,偶尔停下来,叫她“妍”,不等她回应就堵住她的嘴。罗妍流着泪,默默搂住男人的脖子。

几千里之外,远在北京的阮程程就没好心情了。

今天有个PARTY,阮爸爸最最重要的前上司、贵人、好友郑远山组织--鹅厂创始人之一、五虎将之一、华夏排名前20的富豪、身家2000亿软妹币--一年一度,不是小圈子里的人进不来的,鹅厂BOSS、首富马爸爸也是座上客。

说起大名鼎鼎的鹅厂马爸爸,戴个金丝眼镜,斯斯文文,脊椎不好。有一年聚会,马爸爸全程躺在度假村,脖子不能动,餐餐喝稀粥,看着怪惨的。

阮程程惊呆,挣这么多钱,您倒先把身体治好了啊....

为给郑远山捧场,阮爸爸每年必到,老婆孩子也带着,喏,阮程程已经参加过十来次了。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爸爸妈妈离了婚,就不再是爸爸,是阮铮,加上大焦的事,阮程程心情不好,哪里都不想去。

郑远山太太周青羽却亲自邀请,“程程,听说交了男朋友?带来带来,我们帮你把关。”

快嘴巴的坏阮铮!

富豪太太开了口,又刚刚帮了自己的忙,阮程程不是傻瓜,不能不给人家面子。

此时此刻,她一边检查礼物,一边给初次来的男朋友指路:“那边那边,看到路牌没?”

钟寒山应了,把甲壳虫驶上岔路。

平日说不完的话,今天车厢安安静静,阮程程倚在椅背,思路飘得很远:

两天之前,她赶到上海,参加大焦的葬礼。

大焦才三十多岁,英年早逝,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亲友非常惋惜,妻子几次哭晕过去,白发苍苍的父母也不想活了。

只有大焦女儿,懵懵懂懂地,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阮程程献花的时候,小女孩认出她来,挥着小手喊“阮阿姨”,令她唏嘘不已。

一只手掌握住她左手,是钟寒山,单手扶着方向盘。

阮程程回过神,“木头人,我没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钟寒山目光满是关切,想说什么,也黯然不语:大焦对他推心置腹,把他当好朋友,自己却不得不瞒着对方,信口开河;平时还没什么,现在大焦没了,他心里是愧疚的。

后面来了一辆法拉利魅影,深色,新款,略有些张扬,一路扬尘超过两人的甲壳虫,不知怎么,却不开远,在前面磨磨蹭蹭。

看着眼熟,阮程程伸着脖子,认出来了,“开车的是周雁程,郑远山大舅子。”

“周雁程和周青羽是双胞胎,家里普普通通,运气无敌:当年玩网游,我想想,是《魔兽世界》,80后90后特别火。”阮程程回忆着,“周雁程和别人在游戏里闹僵了,线下约架。”

“周雁程去了,对方是李校长,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李校长,百达集团独生公子,不继承家业,玩什么电竞、短视频和投资。”

“周雁程和李校长不打不相识,居然就一起混了,好的穿一条裤子。周雁程开连锁健身房,不等周青羽投资,李校长直接拍出来1个亿,只要5%股份,那可是十年前的事情,咂咂,现在都上市了。”

钟寒山念头一转就明白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腐国人就是识货,阮程程嘿嘿嘿嘿,“YES!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俩有一腿。后来周雁程结了婚,一个接一个生孩子,李校长泡网红,换了一个又一个,别人也就不YY了。”

片刻之后,钟寒山发现,周雁程并不像他想象的纤细柔弱,更不像当红小明星:那是个俊朗潇洒的北方男人,有燕赵男儿的豪爽,笑起来牙齿很白,略有些桃花眼。

周雁程老婆和三个儿女也在,像三只可爱的小鸭子,叽里呱啦地喊“阮姐姐!”

很萌啊!阮程程挨个发红包/一盒蛋糕/一小束红玫瑰,赢得三个孩子的欢心;周雁程则对钟寒山非常友善,聊了一路,带他去见此间主人,自己的妹夫。

关于东道主郑远山,钟寒山听女朋友提过很多次,见到真人,发现和想象的完全不同: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有秃顶趋势,腰围和体重超标,没有亿万富豪风采,像个年龄超标的码农。

喏,郑远山热情而不失礼貌地握住他双手,一副长辈架势,“欢迎欢迎,来了就好好玩,别拘着。程程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刚来北京才十多岁,小孩儿呢。”

客厅另一个角落,阮程程正和东道主撒娇,“周姐姐,我今天是为你来的,要不是你,我就不来了。”

如果人生必须有个爱豆,面前的阔太太就活成阮程程最羡慕的样子:

周青羽是80后,看起来却年轻靓丽,时尚轻快,只比阮程程大几岁。她丈夫事业有成,儿女双全,自己在三里屯开了一间名叫“星宿海”的咖啡厅/书店,日子平静而幸福。

有个八卦,周青羽的咖啡厅经营数年,在京城小有名气。不少食客发现老板是个身家丰厚的美人,凑上来撩一撩聊一聊,动心者甚多。

郑远山颇有危机感,健身减肥不敢放松。对老婆加倍的好。

前年流感,周雁程旗下的健身房不能开放,流动资金成了难题。郑远山二话不说,给大舅子账上打过去N个亿,现金,博老婆一笑,在圈子里传为佳话。

简直和言情小说一样,阮程程两眼冒泡泡。

咳,羡慕的对象就在面前,亲亲热热搂着她,朝热闹喧哗的客厅使眼色,“眼光不错,这个钟寒山看上去挺稳重的,能让着你。”

阮程程与有荣焉,挺起胸脯想夸几句男朋友,眼角一扫,发现阮爸爸不知什么时候也在,鬼鬼祟祟躲在一盆仙客来后面。

那么大一坨,别人看不见吗?

她心里有气,一猜就知道,阮爸爸一定在东道主面前夸奖过男朋友,用手掌扇凉风,故意拉长声音,“周姐姐,我把你当自己人,千万给我保密:钟寒山爸妈离婚了,开个空壳公司,穷光蛋,吃不饱饭,我每月花几百万养着他,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咂咂,谁让他长得帅呢!”

身后窸窸窣窣,阮爸爸显然听见了,她开心地眯着眼睛:“后来我一打听,钟寒山在伦敦华人圈是有名的拆白党,大狼狗,专门吃像我这样富二代的软饭,来一个骗一个,江湖人送外号千人斩。可我没办法,我离不开他呀!”

周青羽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看与丈夫、哥哥闲谈的钟寒山,再回头看看仙客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耍我,是不是?”

阮程程嘻嘻笑。

周青羽也是见过世面的,并没被唬住,敲敲她头顶,“程程,你也23岁了,以后什么打算?找个轻松的活儿,还是开家店,投投资?要不然,到我店里打工吧。”

打工是不能打工的,她是要开餐厅的;今天她带了一些蛋糕、鲜花,就是请富豪们品尝的。

阮程程眼珠一转,使劲咳嗽几声,“我没什么理想,这辈子混吃等死,死后把财产捐给国家,啊不,留给吃软饭的。”

“前几天我胸口疼,医生说,没几天了,给我开了点药。”她慢条斯理地把手伸进背包,取出一个玫瑰形状的银匣子,打开,里面盛满雪□□末。“很贵的,这么一点点几万块。”

茉莉花粉。

切磋菜肴之余,小矮人请她取出大量珍稀花材,做干花的做干花,炼精油的炼精油,摘花瓣的摘花瓣,还把味道香甜的花蕾碾成花粉,合在面粉里面,做出的蛋糕、面包美味极了。

阮程程非常喜欢,挑了玫瑰、茉莉和百合、薰衣草精油和花粉带在身上。

喏,此时派上用场:她美滋滋地把花粉倒在一张纸巾,找出一根喝酸奶的吸管,一头插进花粉,另一端塞进自己鼻孔,用力吸个不停:“周姐姐,你要不要来点,很过瘾哦。”

只听咕咚一声,仙人掌花盆倒了,周青羽“哎”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惊惶。

阮程程疑惑地侧过头,发现阮爸爸捂着胸口,软绵绵地从沙发滑到地板,像条死鱼动也不动。

之后几分钟,阮程程耳朵嗡嗡响,面对BOSS也没这么心慌过。她望着从客厅奔过来的男人们把爸爸放平,做人工呼吸的做人工呼吸,叫120的叫120,钟寒山最镇定,从背包(仓库)取出急救包--

她摸出手机,拨通电话,带着哭腔喊,“妈,妈,我爸他,他,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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