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很欣慰,因为这一次从含凉殿回去,我拒绝了她递来的汤药。
我有种预感,我的身体其实已经不适合再诞育子嗣,这种药喝不喝也没关系,何况能给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总是让人欢喜的,心底也总是抱着一丝希望,傅祾若是以后想起我来,便可对我的孩子多一分眷顾,他们的位置会坐的很稳。
昭圣宫里积了不少的奇珍异宝,没有妃嫔或争或抢,朱红重紫的缎子连当初的皇后都不敢多穿,如今却堆在宫里发霉,不是浪费,是太多了,实在来不及穿。
该灭口都已经灭了,该死的也都死绝了,我把心一收,再不肯掺和前朝的事,反倒真正做起后宫女子该做的,闲暇时就与傅祾待在一起,含凉殿跟昭圣宫两点一线,虽然形式上不是很像,可相处时却好似民间夫妻,颇有关起门来单过的意思。
我觉得司针局的宫人业务能力很好,朱红的正袍仿的是汉唐遗风,以宽阔的线条突出女子的纤弱之美,难为她们还能想到用暗金线分成十六股,一丝一丝勾在边上,这样便跳脱出繁复的设计,华贵而不张扬。
傅祾正在批阅奏章,我出入此地如入无人之境,直至半晌他才把今日的折子全部看过,抬头时面上似有沉重的疲惫,仿佛每个做皇帝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神色,权势如利刃,享了它的好,便也要忍受它的坏。
我上前去,很自然地便将手贴在他的额角,为他轻轻按压。
傅祾露出惬意的神情。
“何必要这样勉强自己。”
朝政永远都忙不完,没的当臣子的不累,做皇帝的反倒比他们更敬业,我实在见不得傅祾劳累,不顾身体,每次都是劝:“多陪陪我不好吗,你不是常说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不够我们相处的吗?前些日子我已经让西瞳出去寻了不少夷族来的舞姬,改日便让她们排一场歌舞,不如你也跟我一起瞧瞧吧.........”
傅祾将我的手握住,有些无奈,却还是纵容:“你若觉得宫中无趣,叫人传些歌舞也是好的。”
我摇摇头:“宫里很好,我并不觉得无聊,只是担心你......对了,立后的吉日选好了么?”
傅祾说选好了:“封后的服制还需再改改,余下的朕问过礼部,初五是个好日子。”
我算了算,五月初五,只剩了五十天不到,礼部的人也真是辛苦了,赶得那样紧,定然是含凉殿这边催促的厉害吧。
我注意到傅祾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正在注视着我。
这样的眼神何等专注,看的我心中竟是一慌,想掩面遮住面上的瑕疵,涂脂抹粉明明一向是我最厌恶的,可如果这样便能将瑰丽的容颜挽留几日,那我也只能做下去。
我的不自信好似刺激到了傅祾,他用了些力气好将我的手放下,而后固执地低头与我对视,直到把我看得脸红为止。
“是,你是不再年轻。”
傅祾这样说道:“可朕也早已成年,虽不至而立,却也是最不该冲动的年纪......”说着,他便低头轻吻我的眉眼,寻到我的唇,呢喃着:“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昨晚咱们还在一起,昨晚朕还亲吻过你的身体,可今日晨起却不见你的踪影,朕的心里便跟缺了什么一样,总是忍不住要想着你,就连上朝时也频频走神,若非东浔提醒,怕是就要闹笑话了.......阿拙,你说朕该怎么办?”
“...........”
不常说情话的人,每逢出口就是暴击,总叫人耳根发烫。
只他越这样痴缠,我便越是悲凉,宁可把这份痴迷归结到误美人的效用上,这样或许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被动地接受他的亲吻,过了好久才推开他:“现在还是白天,亲亲就得了,你下午不是还要接见朝臣,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看我被调戏的不好意思了,傅祾就高兴了,因为国公府一事,他已多日不曾奢出一个笑脸,尴尬而古怪的气氛终于在此刻有了缓和。
他仔细地审视我为他特意做的妆饰,浓描淡绘,黛青的眉,嫣红的唇,是一个女人为了取悦自己心爱之人而做的努力。
傅祾拉着我进到内殿:“阿拙,我帮你画眉好不好?”
我说:“好。”
珍珠钗已经修嵌好,我喜欢珍珠,也许也是喜欢它那种易碎性,哪怕再好珠玉都经不起时间的流逝,它会泛黄会粗糙,跟女人的老去是一个道理。
我看向镜子,傅祾夸我今日的发鬓梳的灵巧,我的脖颈纤长,五官精巧,寻常女子驾驭不了的寰花鬓和高鬓都能适用在我身上。
他执起眉笔,哪怕面上装的再是淡定,下笔时也免不了显得笨拙。
果然,这个男人哪怕贵为一国之君,也还是干不来这种细微的活计啊........
我忍着笑教他,半天才算是把两道眉毛画的齐了些,粗看也看不出什么分别,跟来时几乎是一样的。
傅祾端详着镜中的面容,却是仍觉不足,又指着我的眼尾道:“这里,若是这里也能点上与你胭脂一样的飞红,倒是更能显出娇媚之态。”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傅祾也会对女子的妆饰有这般见解,于是便顺着他的意思,又用之前留在含凉殿的脂粉轻轻盖上,没想到成色竟然真的大不一样,衬的眸中盈水,肤色白嫩异常,并且跟我今日所穿的衣物也十分相配。
“这样的妆容,以前从来没人画过。”
我兴致昂昂地跟傅祾笑道:“好似往日里微醺一般,但又更多一分动人,便叫它醉霞妆吧。”
傅祾也很满意,却并不得意,只说:“也许只有你化了才好看,旁人终究难抵你万一。”
画眉他是不在行,可出于天性,男人其实比女人更能发现她们本身的美。
此后醉霞妆便由宫中传至宫外,一度演变成宗室妇女出席宫宴的经典妆容,娇媚有之却不失贵重,世人皆夸赞这原是昭圣太后的巧思,却不知这只是源自一个男人对于女人最深的爱重,源自他对于美的欣赏。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大靖的宫廷对我而言只是牢笼,可在这含凉殿,我却反过来生出些希冀,盼着能在这里永远留下,永远守着这一片我与傅祾的渺小天地。
“傅祾。”
“怎么了?”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我笑着说道:“立后、封后....哦对,还有我们的孩子,当初一直寄养在平阳,如今也快回到他们父母身边,你高兴吗?”
傅祾点头,看着镜中的我,是柔情,亦是动容:“高兴,朕很高兴。”
画眉妆饰只不过是一个插曲,在我的坚持下,傅祾终于肯起身去休息一会儿,但前提是我得陪着他。
我体贴地服侍他躺下,自己却靠在床沿,然后将傅祾的头枕在我的膝上,嗔怪道:“依我看,哪怕做了皇帝也没什么,又不是神仙,是人就都会累,你能不能听话点,朝臣未必能体谅你的辛苦,折子不看也没什么,有些小事儿叫旁人替你分担就成了。”
傅祾点头,可明显的就是没往耳朵里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阿拙,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么?”
我轻拍着他,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在春华殿哄他入睡那样,眼里是自己都未想过的温柔:“记得啊,那时候你刚上书房,我每天都叫阮娘给你做好吃的,就怕你被傅昃他们欺负,书念得好饭却吃不饱,有一次我还故意叫碧水她们买通了傅昃身边的内侍,叫他在傅昃的膳食里下了巴豆,那天听司空婉仪讲,傅昃回去脸都青了。”
傅祾也知道这件事,就笑我:“是啊,那时我还没长大,不能反过来保护你,可就算这样,我却还是记得那一天,那一天父皇刚走,你心情不好,可你还是在笑,你贴了寻常宫妃都不曾用过的花钿,偷偷在宫里穿自个喜欢的衣服,甚至让人把茜色的衣裳通通绞碎扔了出去,我看见你穿那件留仙裙,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梦见你穿着这这一身来找我,你说要带我回春华殿,你说以后会教我吟繁华尽,你说你会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
“我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他轻轻地说道。
时势使然,他的出生便是不幸,生母早亡,父皇为了不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多年来对他不闻不问,可这些傅祾浑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他幼时在春华殿,曾见过最美的风景,也见过最美的女人。
无他,只是几树鸢萝,一曲洞箫,一首繁华尽。
这就够了。
这就足以将少年的心吹动、将点点星火催化,变成燎原之光,火可以灭,光却不灭,他终是越过了先帝,求得一个结果。
“.........是啊。”
那些年,那些事全都记得那么清楚,可再说起来,却已是从前。
我的感慨不下于傅祾,只是不愿让气氛又变得凝重,于是故意开始逗他:“放着我这个大活人不看,老说什么梦里,那我先回去了,圣上还是一个人慢慢做梦吧。”说罢,便起身要走。
傅祾耍赖,抱着我的腰不撒手:“阿拙走吧,有本事把朕也带上,看你拖着能走多远。”
走不远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不管到哪里都是一起的。
我好笑地朝傅祾脑袋上拍了一记,这是大不敬的动作,可是私底下却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反倒是傅祾,一个劲地朝我挤眉弄眼,意思是我给他打疼了。
“叫你休息你还不睡。”
我一把扯过被子将他埋的严严实实:“快点儿,再不闭眼我可生气了啊!”
傅祾这下乖了,本就因劳累而生了些许困意,只是怕我趁他熟睡时离开,免不了再三确认道:“就睡一个时辰,一会阿拙记得叫朕起来。”
我点头:“放心,我陪着你。”
香兽里切了香片,幸好不是龙涎,我答应了要喊傅祾起来,又闲来无事,便想着给他做个新的荷包,他原来那个还是先帝用过的二手货,先帝带了不过几日,随手便放到了一边,后又被傅祾偷偷寻来,这一戴就戴那么多年,上头都开了线,干脆丢了算了。
我很久不做针线,又不敢当着阮娘她们的面做,不然丢人都丢到大家脸上去了,手指头扎的都是小窟窿,绣出来的鸳鸯像野鸭子,也真是难为傅祾还肯戴在身上。
一个时辰下来,总算拼出了个半成品,刺绣的功夫也有进益,居然只扎了三根手指头,而且扎的不深,不是很疼。
眼见傅祾要醒了,我便把绣绷搁在一边,轻声唤他:“起来吧,午膳已经备好了,用过后还有大臣要见呢。”
我亲自服侍他更衣,又让东浔在外布置了膳食,由于身体的关系,我自个吃的不多,反倒一直给傅祾夹菜,之后的一切便都像放慢了一样,傅祾继续看着奏本,我则在一旁替他研墨,场面何等安宁,何等温馨。
一直到.......郡王入宫,请求面见圣上的那一刻。
...........
他来做什么?他知道我在里头陪着傅祾么?他知不知道我跟傅祾如今几乎形影相随,我们之间已经容不下任何人。
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没底,明明不用怕他的,可研墨的动作却依然顿了一下,迎面便对上傅祾略带探究的眼神。
“许是郡王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我已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好,笑着说:“朝政之事,我一介深宫妇人不好在一边旁听,等晚上我再过来吧。”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加之我又目光坦然,傅祾便让东浔先送了我出去。
东浔在前头带路,我趁机深呼吸了好几口,貌似淡定地走了出去。
忽失偈琍就在外面,他在等候传召。
我目不斜视,径直地与他擦肩而过,直到现在也是,从不会施舍任何多余的眼神。
没走几步,我便被叫住。
只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后,微臣请太后凤安。”
忽失偈琍看起来很正常,完全收敛了本性,连目光都失去了当初的侵略,看起来正是一个权臣该有的样子。
自恃贵重,却又在君王面前始终保持低调。
同时,也主动与我保持距离。
或许,这次我是真的让他伤心了吧。
这么一想,我心里虽然松了口气,但更多的还是可怜,便转身看向他,点头道:“郡王也是,好久不见了,你府中一切都好么?”
“谢太后挂怀。”
忽失偈琍恭敬道:“前些日子微臣稍感风寒,朝务略有懈怠,这几日许是调养得宜,隐有康复之兆,微臣自然要第一时间来向圣上陈情。”
什么,原来前些日子他赋闲在家,竟然是病倒了吗?
我顿时哑然,直至片刻后才勉强笑了笑:“郡王大安了,那哀家就放心了。”说完便快步离去,不再给他以言语使我动摇的机会。
飞红的眼尾,朱红的衣袍,从阮娘和碧水她们的惊叹声中,我便能知道今天的自己究竟有多耀眼。
可这份耀眼却不是为他,我只是为了取悦傅祾,我想的也只有傅祾。
我匆匆离开含凉殿,并未回头。
我不回头,更不知道,忽失偈琍方才见到我时那一瞬间的失神。
他注视着我的背影,神色看似平静,所有的情绪都好好地隐藏在眼底。
方才走的仓促,背影不定是几多狼狈。
说是走,倒不如说是逃。
她依然避着他。
利用完了,便一脚踢开,毫无顾忌,从不犹豫。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人?
那日忽失察肯告诫之语言犹在耳,他听进去了。
——真是笑话!此等妇人水性杨花,到底哪里好,累得你竟这样割舍不下。
——听王兄一句,你若真爱这个女人,便趁早放手,莫再犹疑。
——既然不愿,那便拿出咱们夷人的气魄,是争还是抢,又或使计将其占有,你要知道,此举定然会使她痛苦,她是因你而痛苦,可你却会快乐,因这份占有而感到快乐。
——过不几日王兄便要带人回返西疆,你自己好好想想。
........是的,虽然她会痛苦,可他却会因此快乐,起码会比现在快乐。
忽失偈琍漠然地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内殿,面见年轻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