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圣宫的鸢萝又是开了一树的紫,年复一年地盛开,绽放,人在其中,没入花海,正如我的处境,和我的心情。
放眼过去皆是一团锦簇,再没什么能可添的了,它本就是艳到极致,过犹不及的大家都明白的,能维持现状便是最好的。
忽失偈琍愿意后退一步,彼此海阔天空,这是我最乐意见到的事情,有些事我不说,也是不想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并非不喜爱他,只是有些事差了一步就是一步,旁人捷足先登是他的本事,他除了退便是让——争,是争不过的。
温柔乡真叫人留恋,我在昭圣宫试穿着司针局送来的凤袍,醉霞妆衬着貌似娇艳的面容,旁人不说,我也不说,便断没有人能想到这已经是一个花至荼蘼的女人,她原来已经年过三十,她其实并不是那样年轻,她已经为心爱的男人诞育子嗣,她美的仿佛寸寸逼近,不留余地,没人想到她其实快死了,兴许还会死在最爱的人面前。
美的有限,时间也很有限,我突然就开始理解,为什么傅祾会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样割舍不下,因为我也贪恋起与他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样的爱情从未遇见,又何其强烈,有些女子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这样的爱恋。
所以我是幸运的。
凤袍由阮娘她们服侍着褪下,身上的重量仿佛一瞬间便去了很多,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到了晚上,我估摸着傅祾折子也该看好了,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过去,金步摇随着发鬓摇荡,是夜晚的一抹流光,朝着它既定的方向。
进去时,傅祾正巧转过身,我们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觉得这大约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好似心有灵犀,这是跟旁人从没有过的,也练不出来的。
“今日东海王来同你说了什么?”
我走上前,信手翻了翻堆积成山的折子,随口问道:“东浔说你们在里头说了半天,不过区区一个郡王,你又何必这样给他面子,既已赐封王爵,便不要再给实权,以免.......”
“以免再现端王之乱。”
傅祾顺口便接下我的话,只是说起忽失偈琍时,双方面上的笑意便不自觉都地淡了:“此人乖觉的很,区区一个郡王,自然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只是朕明里暗里,或敲打,或问询,却依旧不知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有意撇开干系,只说:“总之你小心,他当初为了扳倒平昌大夫,亦就是他的生父,还投靠过傅容,如今端王一脉潦倒,他又顺风而上,莫说是你,就是我也.....我也看不透他。”
“投靠端王,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且看他如今行事,怕是从一开始便想好了,扶持端王引起内乱,却又清楚傅容敌不过你我的手段,他只是想暂且拖延时间,为夷族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况且如今我大靖稍有内损,也的确是不宜再战了。”
他说的简洁严明,我一听便懂,虽是小惊却未大惊,只是点头道:“倒真是个有谋略的人。”
“所以他的话,朕还是得听一听的。”
傅祾说着就亲亲我:“罢了,咱们不说他了,午后便叫人将凤袍送到你宫里,怎么样,穿着还合身么?”
“衣裳还好,也没有合不合身这一说,你啊.......”
我开口,刚想笑着回答他,可心口却突如其来地一阵抽痛,痛的我立时便冒了冷汗,眼前阵阵白光,几乎要软了身体,倒去地上。
从未见我这样过,傅祾惊吓不小,甚至还白了脸,下一秒就一把将我抱起,置于榻上,当即就要转头命东浔去唤太医。
我喘上一口气,眼前依然在发晕,却还是拉住他:“别、别去,这是老毛病了,你陪陪我就好,就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祾儿,你先别走.........”
傅祾转头,一半焦急一半生气,是气我不拿自己的身体当身体,却又不好这会儿将我抛下,只能气闷地用身体当着肉垫,依言陪着我:“什么时候的事,你这心口犯疼的毛病有多久了,为何一直都瞒着我?”
他难得不称‘朕’,反倒以‘我’自称,可见是真急了。
我见状不对,真怕傅祾铁了心要给我传太医,便讨好地凑上去,勾住他的脖颈,哄劝道:“女人家的毛病多了去了,你也知道我那日生产时受了惊吓,又逢端王逼宫,不是什么小毛病,却也并不那么要紧.......总之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傅祾见我讨饶,这气不自觉就消了一半,可想想还是不能纵容,又说:“过几日叫太医令来给你瞧瞧,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治一治。”
我点头点的跟拨浪鼓一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知道了知道了。”说罢又在傅祾面颊轻啄了一下:“你就别生气啦~!”
傅祾瞪着我,半天才软和了面色。
我暗自吐舌,这一茬总算是混过去了。
就寝时,我无意中想起了什么,便跟傅祾提了提前些日子让西瞳出宫给我采买舞姬的事情。
我想的很好,忽失偈琍志不在朝野,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摆夷与大靖重修旧好,暂且恢复昔日的和平,这样的人有野心,却又不会威胁到傅祾的皇位,可以说是对傅祾有用的人,不能给予过高的位置和权利,却又更需要拉拢。
傅祾知道我喜欢热闹,我在做昭仪的时候就是个好热闹的人,穿新衣服去赏花,戴金贵的头面去气贵妃,路上还顺带跟莲花精她们拌嘴,都是当年最乐此不疲的活动。
可现在宫里一拨拨的人,来了去去了来,要不是发落到了皇陵,要不就是太妃们挤作一窝,宫里许久都没有办过宴会,我此举一是为了宴请朝臣予以褒扬,二也是为了热闹热闹,夷族的舞姬是出了名的,不同于汉人女子的婉约,奔放而烂漫。
毕竟久闻不如一见嘛~!
傅祾看我说的兴致勃勃,想起这宫里连遭变节,的确是很久没有办过宫宴了,便点点头,笑道:“阿拙若是想看,那便看吧,届时朕也来陪着坐一坐,你的眼光不差,挑的舞伎自然也是好的。”
我开心地笑了,抱着傅祾不肯放开,与他径直嬉闹至深夜,直到二人都累了,方才睡下。
回去我跟阮娘提了要举办宫宴的事情,柳绵碧水都显得很高兴,她们当然也是希望这宫里热闹起来,而不是一直死气沉沉的。
宫宴交由内省局一手操办,西瞳则将挑选入宫的舞姬分成了两拨,都是明眸皓齿,兼之异族风情的美人。
我听西瞳说夷人的舞源自李唐的西域,尤擅胡旋,便着意让他安排了一番。
三日后的晚上,各宗亲及命妇皆盛装入席,人群里十有八九,女眷的面上都描了当下最时兴的醉霞妆,额间花钿精美而灵巧,甚少有重叠的。
说是小宴,其实光看来人便知小不到哪里去,诺大的朝露宫中位分两列,唯有傅祾身着龙袍居于上首,原本身边应该还坐着皇后的,只是皇后之位为何空置,这是谁都不敢提起的话题,朝臣们都很有默契地越过了,同时也毫不怀疑为何我能以太后之尊与帝王同行,也许只是单纯的母子情深吧。
盛大的场合,我穿的是太后才能有的团凤正袍,素朴却端庄,低调的颜色,我来时收获不少宫人惊艳的目光,便心情大家,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恍惚有种禁欲的美感,我是大靖朝最尊贵的女人,端坐一侧,凛然不可侵犯。
傅祾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也是惊艳的,席上更频频朝我这里看去,每次一对上他的眼神,我就冲他挤挤眼睛,同时举杯祝酒,他也不时回敬,场面正是欢洽。
丝竹声不觉于耳,舞姬摆动腰肢,腰间坠了金铃,起舞时更显曼妙身姿。
夷族的舞姬果然名不虚传。
我很高兴,这场宫宴办的不错,内省局的宫人皆有赏。
我喜悦的神情并没有被错过,我感觉到除了傅祾以外,有另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可我却始终没有正视他。
一点也没有。
宴至正酣,我听见西瞳在一旁对我说:“太后,奴才斗胆,您有没有尝出来,今日这酒都是宫里的新酿,采自平阳的月泉,是您家乡的酒呢。”
我笑了笑:“这般冷冽清爽的口感,自然是尝出来了,西瞳,那你便让宫人为众大臣满上,难得宫内大宴,大家也别拘束,定要尽兴而归才好。”
西瞳笑着退下,合起手拍了拍,便有貌美宫婢上前,为众人斟酒。
期间碧水和柳绵都专注于歌舞,唯有阮娘察觉出不对。
眼前似是寒光一现,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有刺目的鲜红飞出,那是阮娘的血,她纵身为我挡下一刀。
却也只是一刀。
我惊惶之下回首,却发觉那宫人不知何时已潜到身边。
那面容我不会记错。
她是桃李。
原先自陈氏身边服侍的宫人,桃李。
“妖后,受死吧!”
明晃晃的匕首自袖管脱出,她策划今天这场行刺有多久了?忽失偈琍分明告诉我他已将所有知情者灭了口,她又如何能避过这一切?
许多疑问在我脑中盘桓,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的余光瞥见傅祾,他正一脸愤怒地推开上前护驾的侍卫,妄图朝我这里飞身而来,挡下这一记。
可是太迟了。
桃李离我那样近,她又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想她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徒劳地挣扎着,紧紧地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脑中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似乎被人一把调转,同时身前似乎蒙上一层阴影,那股预想中的刺痛并未传至我的身体。
我睁开眼,看见了他。
忽失偈琍。
他以身为盾,替我挡下这一记,同时牢牢将我护住,不让我受一丝伤害。
这是下意识地,便扑过来了么........
我脑中渐渐恢复知觉,耳边也传来碧水她们的惊喊:“来、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行刺太后!”
一旁的侍卫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
......不、不行!
桃李知道我做下的所有事,她一定知道我是如何迫害的陈氏,我是如何利用小存儿逼她就范,这些我都不能让傅祾知道!
我苍白了面孔,咬着唇看向他,眼神内敛,却又满是恳求,对上他的眼睛。
忽失偈琍明白我的意思。
他毫不犹豫地结果了桃李,反手便断其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