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静沅当即肯定道,“我出身的那方世界以人族为主,虽然我们也会祭祀祖先、尊奉并不存在的仙神,但这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精神崇拜而已。

在真正遇到灾劫之时,我们不会寄希望于等待那些虚无缥缈的仙神相助,而是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求解决灾祸、度过劫难的方法。

就在我离开那方世界之前,我人族刚刚经历了百多年的艰苦岁月,诸侯割据混战伴随着疾疫、饥荒和各种天灾,以致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可越是在这种风雨如晦的时代,就有越多的仁人志士涌现了出来,或是在朝堂上激浊扬清,或是在战场上誓死拼杀,或是在疾疫、灾荒中救死扶伤……哪怕明知人不能胜天,但所有人还是都在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生在那方世界,庆幸自己得以亲眼目睹我人族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坚忍不拔、亲身体会我人族乃至所有生灵生存之不易,更加庆幸自己身为人族,可以承继我族数千载传承下来的生生不息、不屈不挠之精神!

相较于我出身的世界,此方世界虽有仙神,但于此方人族而言,但却是祸非福!

别的不说,在我方世界,四时节气皆遵循自然规则、天道秩序,绝无颠倒错乱,旱涝灾害、饥荒疾疫虽然有时会颇为频繁,但也不会超出自然规则之力的控制之外,能持续一时,却绝不可能长久,终会有为人力所解决的一日!

而在此方世界,人界的一切,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花草树木、山川河流……皆由天界乃至花界所控,甚至连人族自己的命运、姻缘,皆不由自己做主……

整个人界完全是天界的附属,生于其中的人族活得好似天界仙神的提线木偶。

若是此间仙神能够遵循规则,秉持一颗对苍生的悲悯之心,不滥用手中之力也还好说,可是这里的仙神却没几个能做到的。不止天界,甚至连那个小小的花界也是如此,四千多年前花神逝世之时,众芳主竟然令六界十年无花以为祭奠!她们如此作为之时,何曾想过这十年中人界那些毫无灵力的凡人要以何为食,如何维生?

而在这十年中,偌大的天界,又何曾有过一位仙神为天下苍生计,出面阻止此事?小小一个花界,灵力高强者无几,甚至无需劳动上神,只要一个上仙就能制住众芳主,平息这场人界浩劫……

可惜,天界众仙神却都作壁上观,这其中缘由,不外乎这群高高在上的仙神不在乎区区凡人的性命,未将人界万千生灵放在眼中罢了。

可恨我当时初来乍到,急于闭关,竟对此事丝毫不知,待后来从《六界通史》中知晓时,已是多年以后了,无论怎样都于事无补了……”

因着当时花界隐瞒了花神逝世的真实日期,拖到第二年夏至方才举丧,彼时静沅已在陨丹中专心修炼,而锦觅又还是个婴儿,自然也无人在她面前讲什么《六界通史》、《先花神本纪》,是以静沅是在一千多年以后才知晓此事的。纵然气怒无比,却也是回天无力了,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容忍众芳主如此恣意妄为的!

润玉微微皱眉,回忆道:“四千多年前六界十年无花之事,我也是在《六界通史》中看到的,彼时我年岁尚小,对此事知之不详,只是后来天界一直无花盛开,似乎也无甚妨碍,不知人界无花为何会是一场浩劫?”

静沅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润玉怕是不懂农事吧?”

润玉略一思索,便大致猜出了其中的关联,但他确实不甚了解农事,便仍颔首道:“不错,让静沅见笑了。”

“这没什么,你毕竟是天生神族,不懂农事也属正常。”静沅对此并不奇怪,就像在她原本的世界,似她父亲那般进能行军打仗、治国兴邦,退能躬耕陇亩、拽耙扶犁的士族终归是少数,更多的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弟对农事都只是略知一二,只要能达到不被底下的人蒙蔽的程度即可,越是出身高贵就越少了解这些。

人族尚且如此,何况是高居九天、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能识得五谷恐怕都算是不错了!

“不过,润玉应该知道,普通的凡人与我们修炼之人不同,他们并无灵力在身,无法不饮不食而活。食物对我等而言,大多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或者是习惯使然,吃与不吃其实都无妨;但对于凡人而言,却是赖以生存的基础和根本。

人族的食物以五谷为主,杂以各类果蔬和肉类。据我所知,五谷的生长过程大致有播种、发芽、抽穗、开花、结实这数个步骤,缺一不可。不开花就不可能结实,就连五谷之外的杂粮和果蔬亦是如此,这世上几乎没有不开花便结出果实的植物。

十年不开花,便意味着人界十年没有粮食收成!

润玉,你可能还不明白这种情形对人族来说有多么严重,但是我很清楚。若是恰逢乱世之时,国家分崩离析,根本就无力赈灾,一年的饥荒便足以让发生饥荒之地饿殍遍野。哪怕是在盛世,若有一地发生了数年的饥荒,也足以让国家元气大伤,甚至会因此引发动乱。

整整十年没有粮食收成,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而且这不是一国一地的饥荒,而是整个人界!就算当时人界各国中都储有粮食,也不可能支撑一国百姓十年之用!

润玉,你知道……一旦彻底没了粮食,会发生什么事吗?

饿极了的人们什么都会吃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这些飞禽走兽、鱼虫虾蟹都还不算什么……草根、树皮甚至泥土,他们都会吃的……等这些都吃尽了……

到最后……就是人相食……”

说到这里,静沅已经哽咽了。

润玉想让她不要说了,却又想完整地听下去,听听自己过去从未注意过、从未去想过的事情……

“我曾亲眼见过……一州之地尽是累累白骨,毫无人烟,百姓相食殆尽……还有所谓‘易子而食’……因为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与别人家的孩子……交换着……吃……

呵……短短百年之间,我汉土百姓就从六千万之数锐减到了两千多万,这其中固然有战乱和疾疫之故,但最初引发这场百年动乱的,却是饥荒。

可与此界不同的是,虽然当时我大汉饥荒频仍,百年内发生了至少十五次,但以汉土十三州之广,总有饥荒未曾波及之地,总有能产出粮食的州郡,还有些州郡,纵然没有粮食,也还有桑葚之类的果实能用以果腹。即便如此,我汉土百姓还是锐减至此……

可想而知,十年彻彻底底颗粒无收的此方人界会经历怎样的一场浩劫!”

静沅深吸一口气,复又长叹一声,稍稍平复了快要喷薄而出的悲伤和怒意,继续言道:“生于此间的人族活得未必就比我那方世界的人族轻松,甚至可以说是同样的艰辛困苦,可我那方世界的人族至少还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克服种种困境,甚至还能通过历代相传的经验总结出应对旱涝灾害、饥荒疾疫的办法。

而这里的人族,他们所遭受的苦难根本不是凭借人力可以解决的,甚至是毫无规律可循的,掌控人界任何一样事物的仙神随便一次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人界的一场灾难。

此前我在游历人界时,已发觉这里的人族极为尊崇信仰天界仙神,广建庙宇加以供奉不说,还时时拜谒、岁岁祭祀,而享受着信仰之力的仙神就算不愿对人族稍加庇佑,至少也该谨慎对待自己所掌控的人界事物,可实际上呢,却没几个仙神会在意这些,甚至有些还肆无忌惮地滥用手中神力。

就像人界十年无花的后果,天界仙神或许有些是真的不知,但掌管六界花木,动辄以断粮威胁其他族群的花界众芳主绝不可能不知!但她们还是这般做了,只因在她们心里,也将人界众生视作蝼蚁一般,觉得无论死去多少人界生灵,都不及为先花神举丧重要!

呵!如此天界、如此花界,凭什么凌驾于人界之上,主宰人界的一切和人族的命运,甚至还一直得到人族的尊崇?难道仅凭‘弱肉强食’四字吗?何其可笑!

如今这般情形,不过是因为此方世界的天道尚未真正成形,待有朝一日天道彻底生成,这些仙神所掌控的超出自然规则之上的力量终会返还天地、回归自然,届时人界定能脱离天界所控,独自发展下去,人族也不必再做任人操控、任人宰割的对象!

这也是我师尊说过的所有世界发展的最终趋向。”

听完静沅的话,润玉沉默良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虽然他身居夜神之位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布星挂夜从不曾出差错,但他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意识到了星宿的变化对人界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他不想被天后寻到错处。

对于人界,他其实同天界其他仙神一般,并未太过注意,就算偶尔会去人界一游,但也多是待在他那处人间的住宅中品茶、看书,独自对弈,抛开天界的种种束缚,偷得浮生半日闲,从未想过真真正正在人间走一遭。

对于人族的遭遇和在六界的处境,他更是从未关注过,倒不是将其视为蝼蚁,而是因为他自身的处境尴尬,连天界之事都是能避则避,遑论去关心另一界之事了。

到如今,他所知有关六界及各族的一切,都是来自省经阁中的藏书,而寿命短暂又为天界所掌控的人族堪称最不起眼的一族,有关此族之事自然不会有太多的记载,而他亦不会去专门查探此族中事。

直到今时今日,听了静沅所说的种种,他才知道人族的生存是何等的艰难!

相较之下,他忽然觉得有些惭愧。虽然他多年来一直受到天后的猜疑、防备和打压,受到天界众仙神甚至父帝的漠视,但至少他还活着。

在生死面前,就连他自觉万年孤独的命理,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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