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便是在这样的范围中来到了九霄云殿。

前去宣召他的仙侍是天帝身边随侍之人,最能审时度势,若今次是好事,他倒是不介意提前给丹朱卖个好,得些好处。可眼下明知丹朱是被宣去问责的,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提醒他,没得为自己招惹祸端。

是以,丹朱还以为是天帝终于开恩免了他的禁闭,允许他来参加天后寿宴,心中自然喜不自胜,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喜滋滋地跑了过来。

路上还在想着会不会是他的凤娃惦念他,为他向天帝求的情,一时间,沉浸于这番想象中的丹朱又是欣慰又是感动,恨不能立时见到旭凤,在他面前好好地抹一把眼泪,说说自己这段时间的委屈。

等进入大殿,发现气氛不对,丹朱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甚至想也没想便嚷嚷道:“怎么大伙儿都不吭声啊?这样的好日子,该热热闹闹得才对啊!”

接着,他还笑嘻嘻地走到阶前,拱手道:“皇兄、天后,丹朱来迟,在此恭祝天后千秋~”

天后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他,而天帝则沉着脸开口道:“丹朱,今日召你前来,只为一事。

昔年本座是念你真心喜爱撮合姻缘,热衷于保媒拉纤,所以哪怕你修为低微,不足以晋升上仙之位,也封你做了这个月下仙人,让你掌管世间姻缘,得享天界职封。

虽然这些年你时常偷懒懈怠,不能尽忠职守,本座也念在你未曾酿成大错而不予计较,不曾想你竟被那些情|爱话本迷了心窍,整日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荒唐之言也就罢了,居然还德行不修,私下里引诱他人!

这让本座如何还能再放任你这般胡作非为下去?!

今日众仙皆在,本座必得对你施以惩处,以还天界清明!”

丹朱一脸惊惶,急问道:“皇兄,臣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动这么大的气啊?”

“《天香图册》!”天帝冷冷地说道:“你拿它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本座再多说了吧!”

丹朱的气势顿时一弱,但他一时还没想到锦觅身上,便讪讪地开口道:“这个,臣弟、臣弟只是私底下看看,也没怎样啊……皇兄要因这事惩罚臣弟,臣弟不服!”

可打定主意要让他担责的天帝哪里会由着他分说那么多,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向来说话颠三倒四,惯于胡搅蛮缠,未免他说出更多有损天家颜面的话来,天帝直接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说道:“不必狡辩了!”

“若你真只是自己私底下看看,那本座也懒得多管你,可你却拿着那等污秽之物肆意散播,还有你素日里说的那些不着调的话,本座都羞于启齿!”

“丹朱听旨,尔司姻缘之职多年,却一直恣意妄为,胡乱牵线,扰乱世间姻缘,惑乱人心,即日起,削去尔月下仙人之职,责令尔即刻搬离姻缘府,闭门思过!”

“皇兄!”丹朱不敢置信地唤道。

众仙也有些惊讶于一直以仁君形象示人的天帝此次对丹朱的惩罚之重,可悲哀的是,因天帝往日的所为,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天帝是真心为了丹朱行事不检而惩治他,反而更觉得天帝是以此来粉饰太平,好赶快息事宁人,不给他们再和丹朱计较的机会。

一向跟丹朱关系亲近的旭凤则想不到那么多,他只觉得天帝的惩罚太过了,当即便想站出来为丹朱求情,结果才叫了声“父帝”,就被天后厉声喝止住了。

天后可不觉得这个惩罚轻,甚至犹觉不足!

若是旭凤真的和梓芬那个妖女的女儿发生了什么,那杀了丹朱都不够!眼下这区区削职的惩处又算什么?!她还打算之后接着收拾他呢!

看着天后狠厉的眼神,旭凤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等寿宴过后再私下为他这个叔父求情,毕竟今日这寿宴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母神已经很生气了,他不该在这种小事上再继续惹她不快。

于是旭凤便又坐了回去,没再开口。

静沅却与众仙还有天后、旭凤等人想的不同,这个惩处在她看来根本不存在重不重的问题,而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不经讯问、无需取证、罪名含混不清,甚至可以说是无凭无据,量刑更是没有轻重,一切就只是随天帝心意而定!

那这惩处还有什么意义和威慑力?还不是天帝一句话便能收回!

哪怕她早就知道天界吏治不清、法度不存,可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无法忍受。

人间朝廷有律法,修仙门派有门规,可此间天界有什么?简直就是天帝的一言堂!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自己收着的由元凯和张成章先生编撰的、由她亲自校勘的《汉律》拿出来给天界众仙好好看上一看,让他们知道,这世间除了强者为尊、巍巍皇权,还有刑名和法理!

本来静沅此时的心绪就已颇为不好,偏偏天帝还故作姿态地问道:“如此,静沅真人可还满意?”

听到这话,静沅都要被气笑了!

这话问得,好像是她逼着天帝这么处置丹朱似的!可她除了最开始那句话,之后有再问过天帝什么吗?

明明是天帝自己急不可待地问责丹朱,连让丹朱与锦觅走个过场的对峙都没有,一心想着维护他天家的颜面,这会儿倒是想把此事推到她身上来,这作态未免也太难看了!

可架不住有人真就顺着天帝的意这么想了,丹朱满脸不忿地冲静沅质问道:“你这女娃怎么这么恶毒?!上次的事,老夫已经受了罚,你怎么还这么睚眦必报、不依不饶的?非要把老夫赶尽杀绝不可吗?”

丹朱是怕静沅不错,可眼下他都要被削去神职,变成无权无位的散仙,不能再享受天界供奉了,他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一想到以后他的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想办法,像那些散仙一样整日里为了些许灵力奔波劳碌,他就觉得整个仙生黯淡无光。

一时间方寸大乱的丹朱顾不得细想以他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真的沦落得与普通散仙一般,也或许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他无法接受哪怕一点点的落差,因此,竟然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起了静沅,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恐慌。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静沅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无端被他这么说了一通,更是火冒三丈!

这么多年来,还从没人敢这么冤枉她,更别说敢这么无凭无据地指责她了!明明犯错的是丹朱自己,定下惩处的是天帝,结果在这兄弟俩口中,恶人倒成她了!

这一家子龙凤狐狸是看她不会轻易出手伤人便觉得她奈何不了他们了吗?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招惹她,真当她是泥捏的不成?

看来是上次没伤在他们两个身上,才让这兄弟俩这么不长记性!

既如此……

但没等静沅开口,玉容冰寒一片的风神便先冷声道:“丹朱,请你慎言!你之过错、惩戒是天帝钦定,与沅儿无干,你再这般胡乱揣测、污蔑于她,休怪我不留情面!”

包括水神在内,甚少见到风神这般疾言厉色的众仙都颇为惊讶地看着她,静沅亦是心下一暖,伸手握住了风神的手,轻声道:“临秀姨,多谢你!不过你放心,此事我应付得来!”

风神看向静沅,见她虽有不悦,却并无无端被责的委屈之色,心中微微一松,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静沅浅浅地回以一笑,随后转头看向丹朱,冷笑道:“既然你说我恶毒,那我也不能平白担了这个名声,我这就让你看看何谓‘睚眦必报、不依不饶’!”

言罢,静沅掐诀默念了一个法咒,接着朝丹朱一挥,再开口时,语调变得极为缓慢且忽大忽小,似含了某种深邃幽远的意蕴:“仙人丹朱出言无状,且毫无悔改之心,故而今日在此愿以……为祭,以我静沅之名剥夺其言语之力,天道为证!”

语毕,一道遍布符咒的红光在静沅和丹朱之间流转了一圈,最后隐没在了丹朱身上。

丹朱心下惶然,当即便想出言抗辩,但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顿时漫上了惊恐之色,跟着不由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挣开什么束缚似的。

见他这副模样,众仙纷纷大惊失色,天帝更是失态道:“言出法随!你是圣人?”

在天帝的认知中,除了圣人,即便是大罗金仙也不可能仅凭一句话就这般轻易地将天界仙神说禁言就禁言,是以下意识地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上清天中虽确曾有过几位圣人,但他们早已超脱此间天地,去往更高一级的世界寻求大道,不可能还有滞留于此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图谋统一六界。

毕竟,若真有维持天道秩序的圣人在,哪怕只是一位,那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逃不过那位的法眼,恐怕早就要被问罪了。

不过,这等秘辛,除开上清天的大罗金仙,六界之中也就唯有太微这个天帝知道,旁人全都不得而知,是以听到他这话,还真以为静沅便是圣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起身叩拜。

至于丹朱,则完全失去了继续挣扎或是求助的心思,整个人呆若木鸡地瘫坐在地,一动不动,仿若失去了魂魄一般。

但静沅可没有那么大的心思、那么大的本事去冒充圣人,挑了挑眉,道:“天帝陛下误会了,在下可不是圣人,方才不过是用了个言灵咒而已。”

接着,她又缓缓踱步来到丹朱身侧,微微垂眸道:“如何,你可真正领略到我的‘恶毒’没有?而且,这可还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呢!现在,你该知道我先前对你有多宽容大度了吧……”

言灵咒并非普通的咒术,因其近似于巫蛊诅咒的特质,施展起来不但耗费的代价极大,而且稍有不慎还会反噬自身,所以师尊在教她此咒的时候,便叮嘱过她轻易不可动用,算起来这还是她学会此咒之后第一次用。

但即便是以她现在的修为,方才施展此术的损耗也还是不小,只不过她稍稍遮掩了一番,没让旁人看出来罢了。

不过,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多大的损耗都是值得的!

毕竟,除了用言灵咒给丹朱下这么一个禁制,她还真想不到更好的教训他的办法。她不可能只因他对自己出言不逊便对他要打要杀的,更不屑于与他争辩不休,可就此忍气吞声,什么也不做,也不合她的脾性,她才没那么好性子呢!

正好又念及他胡乱给锦觅灌输的那些不堪的言论,既然他整日里口不择言,净说些荒唐无稽、惹人生厌的话,那干脆就别再开口了!

如此,可比什么削职之类的惩罚更加合适,也更能防范于未然,免得他没了神职,多了自由之身,倒有更多的时间去教唆旁的仙子向旭凤献媚讨好了!更不用担心这位天帝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了!

丹朱仰头看向静沅,眼中含泪,脸上也满是恐惧与恳求之色,连连摇着头,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静沅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没有出了口气的快感,也没有丝毫欢喜之意,只觉得很没意思。

比起接连不断地逞威风,她更想安静些度日,可偏偏这些人总是生事,不让她消停,而且每每折腾到最后还总显得是自己得理不饶人,他们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简直可笑!他们以为用这种伎俩就会让她投鼠忌器、稍加收敛吗?可惜啊,她才不会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她自己舒心顺意才最重要!

“你不必摆出这副可怜姿态来,我这言灵咒要解也不难,只消你真正悟到自己错在哪里并且真心改过即可。但既然眼下你还是说不了话,可见你这副悔改之态并非出自本心,所以,你也别在此白费功夫了,我不可能改变主意给你解咒的。”

静沅语气虽然平淡,但却透着一股不容更改的坚定之意,丹朱终于彻底死心,认命地接受自己从此不能再开口说话的命运,心中无比后悔刚才不该昏了头多说那一句话。

若是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听凭皇兄的处置,日后说不定还有恢复原职的机会,可现在失去了言语之力,他怎么可能还当得了月下仙人呢?无论天界还是皇兄,都不可能会准许一个哑巴担任任何神职的!

这次,他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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