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潭畔,淇树之下,万条丝绦随风摇曳,红白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人款款而谈,一人凝神聆听,看上去一派宁静详和,令人不觉心生惬意。
只是,静沅话中的内容听着却不那么让人平静了,即便是被数千年的时光和经历将心性磨砺得无比沉稳的润玉,此刻的心绪也在随着她的话而起伏不定。
待到静沅说完,润玉久久无言。
天命之人……呵……
他该高兴吗?
在芸芸众生中被天道选中,承担大任……
真可笑,难道他这一生都逃不开棋子的命运吗?天后当年如此,父帝现在如此,天道亦如此……
可惜,他早已下定决心,要主宰自己的天命,不会再为人左右!即便是天道也不例外!
他确实想为六界苍生略尽绵力,却不会去做天道的提线木偶!只不过,他还真想知道,若无静沅道破此事,天道准备如何引他入局?
“润玉?”静沅有些担心看着他。
润玉轻笑了一下,道:“无事,润玉只是在想,天道对润玉如此厚爱,润玉如何消受得起!”
这话中的嘲讽之意,静沅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轻叹了一声,道:“我师尊曾言,世间所有的生灵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又连自己的一生都无法选择,所以能够自己做出选择,走自己想走的道路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
润玉你曾经或许没得选,但现在却有了,你既然知晓了这些,那今后要如何行事,便可由你自己决定!你大可随心而为,不必顾虑其他。”
静沅说得理所当然,这样寻常的态度不觉抚平了润玉心底隐隐泛起的一丝愤懑之意,他怔怔地看着静沅,轻声问道:“静沅当真是如此想的吗?”
静沅点点头,道:“自然,这本就是你应有的权利。人生在世,若是连这点自己做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趣?”
“如此,静沅不会觉得润玉毫无担当吗?”润玉追问道。
“这有什么!”静沅洒脱一笑,道:“这也不是一定就该由你去做的事,你不做,自然会有别人去做。天道选中了你,你就一定要乖乖听话吗?凭什么?
换做是我,我才不呢!说不定还会和天道对着干,就不如它的意!反正我这人最是任性,无论什么样的事,我自己做是我乐意,旁人要我做,我便会不高兴,更别说逼我去做,那我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我,会不会觉得我没担当呢,就算因此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心中有愧,更不会责怪自己,谁让他们没有提前问过我的意思呢!
不过嘛,以我对润玉的了解,你这辈子恐怕都学不来我的任性,想必是做不到像我那般不顾大局、不管后果,只求心中畅快了吧?
想想还真是可惜呢~”
说到最后,静沅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了起来,语气中也带出了几分玩笑之意。
这样的话,当真是只有被宠惯了的人才能说得出来,让润玉听得既有些艳羡,又觉熨帖。如果可以,他也想成为一个能够宠着静沅的人,让她能一直这样“任性”下去。
除此之外,静沅对他的了解与信任更是让他心折,有她此言,他心中终是释然了,他确信如今的路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此,日后天道算计与否便也没那么重要了,于是轻笑着说了一句与先前一模一样的话:“静沅知我。”
这话便算是应下了与静沅携手一事。
静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笑道:“好,那我便不与润玉客气了。”
“昔年,我虽不涉政事,但父兄、好友大多是朝堂之人,耳濡目染之下倒也懂得一些,依我看来,这天界的形势其实与人界的朝堂相差无几,润玉若想得到帝位,兵权、人心、君心,缺一不可,润玉以为呢?”
“静沅所言不错。”
润玉先是颔首赞了一句,接着才道:“只是,静沅亦知,润玉身份尴尬,君心……呵,想必是无望……
至于人心,润玉数千年来身无寸功,自然亦远不及旭凤得人望。
是以三者之中,可加以把控者,唯有兵权。”
言下之意,便是准备有朝一日用强硬手段。
静沅眉头一皱,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不可!要争,便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争!不能给旁人留下任何一丝攻歼的理由!”
她父亲和昔年的曹孟德一样身居相位,执掌一国军|政大权,可曹孟德声名狼藉,她父亲的清名却丝毫无损。
父亲最终没有一直把持朝政,僭越天子是一回事,可在此之前,在他长达数十年的掌权生涯中,能够始终取信于天下人,凭借的还是父亲行事端正,光明正大,毫无阴私。
他父亲能够如此,润玉自然也能,他所思所想又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自然不该受人猜忌,更不能在日后背上阴蓄甲兵、篡权夺位的骂名!
与静沅不同,习惯了被冠上心机深沉、图谋不轨之名的润玉倒不那么在乎声名,他所作所为亦不需要旁人的认可,但静沅的好意他是明白的,因此也没有反驳,而是认真地问道:“如此,静沅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静沅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润玉太过谦逊了一些,君心且不论,人心,润玉未必比不过火神。
有些事润玉心中清楚,只不过不愿背后出口伤人罢了,比如,火神当真得人望吗?
再有,润玉当真身无寸功吗?还是行好事毋须人知呢?”
被静沅了然于胸的眼神注视着,润玉不由地摇头失笑了起来,但却还是没有回应她这个问题。
而静沅也没有非要润玉给出答复的意思,这种事心照不宣便够了。
她接着说道:“退一步讲,若是润玉真觉自己从前无功,那之后立功不就是了!即便润玉从前无功,可同样亦无过,总好过有的人助纣为虐还懵然不知,不是吗?”
“静沅总是看得这样透彻……”润玉感慨道。
说到这里,静沅忽然想起了一事,开口道:“不止是我,天界的明眼人其实不少,有心人也有一些,只是不敢在明面上出声罢了。”
润玉心下一动,问道:“静沅此言何意?”
静沅淡淡一笑,道:“在前不久,天界一位上仙来找过我,想联合我一道扳倒天后,推你上位。”
润玉眉头皱起,压抑着心中的恼怒和不快,问道:“不知是哪位仙上,竟也如此高看润玉?”
“是鼠仙仙上。”静沅先回了他的问题,才又劝道:“润玉无须动气,鼠仙仙上虽是越俎代庖,但我与他一番交谈之后,发觉他虽有私心,但确实是一腔忠义,只是不知这忠心是对着谁。
当日我未曾应他,且也与他说得很清楚,不会将此事瞒着你,劝他早日亲自来见你,将此事说清楚,当时他已然意动,可不知为何却迁延至今。
润玉若是得空,不妨择机问上一问,我觉得鼠仙背后定然有一股不小的势力,若能收为己用,倒也不错。即便无意于此,多少也该稍加注意,鼠仙仙上行事似乎过于心急,别让润玉你平白受了连累。”
润玉闻言,心中的不悦淡去,反而默默思索了起来,接着便联想到了当日偷袭旭凤的黑衣人……
莫非……此事与鼠仙有关?
打定主意要去见一见鼠仙之后,润玉抬眸看向了静沅,柔声道:“多谢静沅一番提醒,润玉知晓了,定会将此事处置妥当。”
“润玉不必客气,原是应当的。”静沅相信润玉定能如他所言,将此事妥善处置,因此也没多问,又道:“其实,即便抛开鼠仙不论,天界人心究竟如何也已然颇为明了了,多年来未曾有仙神开口为火神张目,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火神看似兵权在手、众星捧月,太子之位近在咫尺,形势一片大好,可细细究来,除了鸟族,可还有别的势力站在他那边吗?
甚至于,今夕穗禾这位鸟族族长显然已经与他们母子离心,如此,鸟族以后会否继续帮着他也是未知之数。
至于兵权,更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只是由他调度而已,除非他敢不管不顾地举兵犯上作乱,否则哪日天帝不高兴了,一句话便可收回他的兵权。
所以,归根到底,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无根浮萍,倚仗的完全是天帝的心意。
可君心,又哪里会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呢?
由此看来,在夺嫡这件事情上,火神与润玉你的处境看似天差地别,实则相差无几,润玉觉得我说的可对?”
润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声道:“静沅所言甚是。”
这可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前他只看透了父帝一心想用他来制衡天后和鸟族,还是以为父帝只是防备天后和鸟族,心中满意的继承人仍是旭凤,不曾注意到父帝也在一直防备着旭凤,除了招之即回的兵权,父帝并没有给旭凤任何实质性的权力,甚至连封地都未曾赐予。
而旭凤自己又对原本最该亲近和抓住的鸟族极不上心,以至于一旦离了天后和穗禾,他便会完全失去鸟族的支持。
不过,这或许也是旭凤光明磊落,不屑于此吧,不似他,整日里净在思虑这些阴诡权谋……
润玉心中自嘲,面上不免露出了几分郁色。
静沅见状,心下不明,随口问出了他的这番心思之后,哭笑不得地说道:“照润玉你这么想的话,那提醒你想明白这些的我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也是心思诡谲之人吗?”
润玉自然不可能这么想,可平素面对任何人的诘问都能冷静理智、有理有据地加以反驳的他,在静沅面前总显得有些词穷,不知该从何解释。
所幸静沅已经足够了解他,不等他开口说什么,便又笑着说道:“我可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我能说出这些是因为我见得多了,且我天生就继承了我父亲母亲的聪明才智,旁人想不明白的事我轻易便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可以赞我洞若观火、深谋远虑、明察秋毫……等等诸如之类的话,我乐意之至。可你要是说我心思深沉、工于心计,那我肯定会生气,而且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所以,润玉你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静沅的直言不讳让润玉松了一口气,跟着笑道:“是,润玉明白了,静沅机敏睿智、聪慧过人,润玉敬佩之至。”
“好说好说!”静沅一本正经地说道:“润玉你也不差,只是和我相比,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差距的。”
言罢,两人相视大笑起来,场面一片欢欣。
玩笑过后,静沅才正色道:“润玉下次再要这般多思,便想想我,如此便不会把自己的无双智计当做鬼蜮心思了,除非你觉得我就是这种人或者我的谋略不及你。”
“润玉绝不会再作此想!”润玉语气坚决。
“嗯,我相信润玉。”静沅微微一笑,道。
临了,不忘又贬低了旭凤一句:“至于火神无所作为,恐怕不是赤子之心,无心权谋,而是智计短浅,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吧!”
静沅自知自己这实话不好听,也知道润玉虽然不会生气,却也会为旭凤辩解一二,而她才懒得去听润玉说些维护旭凤的话,因此话一说完,便赶忙起身开溜,只最后留下了几句话——
“我言尽于此,日后究竟如何行事,还望润玉多加思量,不过润玉行止素有章法,想来也无需我横加指摘。只一点,若有所需,开口便是,我定会效劳!天色不早了,我先行告辞,润玉自便!”
润玉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静沅的身形已经消失无踪,让润玉不由地为她这少见的跳脱感到哑然失笑,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
过后,他才开始沉思起了静沅所言——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吗……
他真的能做吗?
父帝又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他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