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转头看向静沅,眸中隐隐有些茫然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这数千年来,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念自己的生母,知道娘亲还在世,润玉本该欢喜的,可父帝和天后对娘亲和龙鱼族所做的种种,实在让润玉无颜面对娘亲……”
“还有,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等着我去揭开……”
“我刚才在你的识海中发现有一道封印,想来是用来封印你儿时记忆的,我不擅解封之术,不敢贸然为之。”
静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润玉,想了想,便说起了此事。
“不过,我师尊曾说过,很多时候,咒符剑法虽强,却往往强不过人的意志。我以为,封印亦是如此,足够强大的意志应当可以冲破一道年深日久的封印,你不妨一试。”
“无论鼠仙仙上说的那些事是如何的不堪,可事已至此,你再多愧悔亦是无用,不若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补救才是。”
“再者,那些事鼠仙仙上终究未曾亲历,其中曲折未必都知晓得彻底,要想弄清楚所有事,还有你所恐惧的东西……或许还是需要你自己从过往记忆中寻得答案。”
“不错,润玉……”润玉轻叹一声,道:“润玉明白……”
虽然口中是这么说,可润玉的脸上却仍有彷徨之色。
静沅见此,也没再出言说什么,这样的事,总得要他自己打定主意才行……
于是,她转而说道:“时候不早了,润玉今夜还要上值,我送润玉回去歇息吧,顺便看看小家伙。”
“好。”
一路无话地来到璇玑宫,静沅忍不住又叮嘱润玉记得回寝殿休息,待润玉应下之后,她才转身离开。
离开璇玑宫之后,静沅也没急着回风神府,而是来到了落星潭。今日之事对她而言,也是冲击不小,左右无事,干脆在此弹琴静心。
随着“铮”地一声,宁静悠然,旷远深长的琴音渐渐飘散开来,万壑松风、波光云影、鸟语虫鸣似皆蕴含其间,似与天地相通、万物相和,闻之令人心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静沅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收了琴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魇兽却“哒哒”地跑了过来,静沅顿时笑了起来,弯下腰张开双手来迎接这个小家伙。
不曾想,魇兽却不曾像往日那样直接冲进她的怀里,而是停在了她的身前,接着张口吐出了两个蓝色的梦珠,“呦呦”地叫着,似在催促她看。
静沅反应过来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耐不住魇兽地催促,直起身子点开了其中一个。
画面中最先出现的是一片怪石嶙峋、略显幽深的水底,还有一群身着红衣的孩童,正在撕扯着一个白衣孩童,双方口中似都在叫嚷着什么。
静沅正奇怪这是谁的梦,梦珠中便传出了声音——
“你不是红鲤鱼!你没有资格跟我们玩!”
“快走!快走!”
“头上长角的怪物!走!走!快走!”
“快走!快离开笠泽!”
笠泽?
这是润玉的梦?还是所见梦……
难道这个白衣孩童就是润玉吗?
静沅皱眉看着画面中那群红衣孩童有的拽住白衣孩童额上的双角用力地掰着,有的则直接扯开白衣孩童的衣服,撕扯着他的鳞片……完全不顾白衣孩童的哭喊挣扎!
这些恶劣之极的举动,让静沅心中忍不住涌起阵阵怒火,恨不能进到梦珠之中,好好教训教训这群欺凌弱小的顽劣孩童!
没过多久,红衣孩童们渐渐散去,独留白衣孩童自己蜷缩在一块巨石之畔。
这时,一个面目不清的红裙女子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走到白衣孩童身侧蹲下了来,颤抖着手伸向了他,之后的画面变得模糊了起来,不久又变成了一片血色,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静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伸手点开了另一个梦珠。
这个梦珠的画面明显更加的破碎而凌乱,大多只是一闪而过的片段,完全看不真切,静沅有些着急,但这是别人的梦境,她对此也无法可施,还是只能耐心看下去。
终于,第一个完整的片段出现了,这次画面里只有白衣孩童和那个面目不清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拉扯着白衣孩童跌跌撞撞往上书“笠泽”二字的大门内走去,白衣孩童一边挣扎,一边叫喊着:“不要!娘亲!不要!不要!”女子却是充耳不闻,只一味生拉硬拽地将他强行带进了门内。
下一刻,画面一闪,这两人出现在了一个幽深的山洞中。
女子的面貌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那张原本应该算是娇艳动人的面容上布满了愁苦之色,她双手按住白衣孩童的脸,喃喃道:“鲤儿,鲤儿,把犄角割下来,你就跟他们一样了!”
画面中的白衣孩童还在哭喊着“不要”,但静沅却已然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她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可梦珠中的画面却仍在继续,女子一边泪眼婆娑地对白衣孩童说着“你要乖,要听话”,可一边却毫不留情地挥动了手中的利刃。
在那柄利刃挥下去的那一刻,静沅忍不住闭上眼睛,别过了脸去,没去看那血腥的一幕。
她不是没见过鲜血的人,甚至她不止见过,还曾亲自到过两军交战后被鲜血染就的沙场,看过那尸山血海般的场面,可这样残酷的景象,无论看多少次,她都无法习惯,也无法忍心去看。
更何况,这残忍的一幕,不是出自于战场上敌对的双方,也不是发生于彼此有着深仇大恨的两个人之间,而是一个母亲对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孩子所做下的令人发指的举动!
她真的想不通,到底是何等的仇恨、何等冷酷狠毒的心性,才能对亲生骨肉下此毒手?
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这梦珠的颜色是黄色……
无论那孩子是不是润玉,她都希望这件事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了,便什么都过去了,这残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现实却容不得静沅自欺欺人,等她再转过脸来,梦珠仍是蓝色的,而画面中女子抚摸着白衣孩童额上被白布包裹着的两个血洞,状若癫狂地一句“告诉他们,你本来就是一条红鲤鱼,你不是小龙”,算是彻底宣告了白衣孩童的身份。
龙,除了润玉还能是谁呢……
眼看梦珠的画面再次停了下来,静沅微微阖眸,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心中又痛又怒,郁气难解。
她低头看向一直盯着她的魇兽,轻声问道:“只有这两个梦珠吗?润玉……有没有继续做梦?”
魇兽摇了摇头,口中“呦呦”了两声,静沅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接着问道:“那润玉醒了吗?”
魇兽又摇了摇头。
静沅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魇兽的脑袋,道:“你呀,让我看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根本帮不了他,也不知该怎么帮他,甚至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即便她修为通天也无力改变,就算有朝一日她到达圣人的境界,能够逆转时空,回到那时去阻止这件事,可彼时一变,此时亦会随之改变,届时出现的只会是一个全新的润玉,而非她眼前所结识的润玉,眼前之人所经受的一切仍不会有丝毫改变……
话虽如此,静沅却也不可能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她抬起头准备收起梦珠,再去璇玑宫一趟。
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面色苍白的润玉站在不远处的琪树下,怔怔地看着自己身前的梦珠。
静沅心中一紧,咬了咬唇,挥袖收走了梦珠,缓缓走向了润玉。
魇兽似乎也明白自己做的不妥,稍稍退后了两步,藏在静沅身后,怯怯地跟着她,一起走到了自己主人的身边。
润玉凝视着静沅,扯出了一个说是笑但更像是快要哭出来的苦笑,黯然道:“静沅,你……你都看到了……”
“嗯,是。”静沅干巴巴地回道。
“抱歉,让静沅看到润玉如此不堪的一面,润玉……”润玉语调涩然,已经许久不见的自卑自怜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静沅握了握拳,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然,冷静地开口道:“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这等残忍之事不是你做下的,更不是你应当承受的!你从始至终都是被伤害的一方,要说不堪,也是那些施暴者不堪,你又何辜?”
“是吗……”润玉喃喃道。
“润玉……”静沅担心地唤道。
“我记起了一些儿时的记忆,静沅可愿听我一言?”润玉轻声问道。
静沅点了点头,道:“愿闻其详。”
“我记得,儿时随母亲一起居住在太湖,一度以为自己是一条长得怪异的鲤鱼,体态狰狞、颜色惨白,为此我常常感到自卑不已,也总是被水族其他孩子欺负……”
“那个时候,为了变成一尾鲤鱼,我日以继夜,不停地修炼……”
“可是……”
润玉的目光不由地投向了落星潭,注视着其中游曳的锦鲤,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自嘲。
“父亲是龙,母亲是龙鱼……”
“我怎么可能变成鲤鱼?”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被一群孩子围住欺负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无师自通地使出了龙族的天赋法术——潮涌术,震退了那群孩子。”
润玉的眼眶微红,点点晶莹渐渐在眼中汇聚,欲坠不坠,“没想到那次反抗,竟让我尝尽苦果……”
“娘亲怕我再这样下去会让太湖上的鸟族和天后发现,会给太湖和龙鱼族引来灾祸,便……亲自动手……”
“剜去了我的龙角……”
“剥掉了我的龙鳞……”
“希望借此让我变成一条普通的鲤鱼……”
静沅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了,她想告诉润玉别再说了,可理智上却又明白,润玉身体上的伤或许早已痊愈,可心底的伤口,却是直到今日也未曾愈合……若是把这些事一直埋在心底,不去面对,只会让伤口愈演愈烈,她应该劝润玉说出来。
可事实上却是,她不曾感受过润玉的伤痛,做不到完全理解他的痛苦,更无法帮他捱过这彻骨的悲伤,所以她不该多说什么,更不该多问什么,不去触碰他的伤口,才是她真正该做的。
但此时此刻,润玉自己都有勇气直面过去的伤口,不惧坦然相告,她又如何能退缩呢!
是以,静沅终是忍住了,听着润玉继续说道:“可是,龙的自愈能力太强了,新的龙角鳞片没过多久又会长出来,娘亲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的举动……”
“我的那些衣服,都是被我自己的鲜血染红的,一层未干又染一层……”
“到后来,已经不用娘亲动手了,我自己就可以掰下我的龙角,剥掉我的龙鳞……”
“从出生起,我便被母亲藏在湖底最为幽深黑暗之处,暗无天日地活着……”
“可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却不是黑暗,而是寒冷……”
“失血过后彻骨的寒冷……一点一点地刺入我的脏肺、骨髓……”
“冷到极处的时候,便成了五内俱焚……全身脏腑、骨头,仿佛都在沸腾、在燃烧……”
“恨不得烧尽我身上最后一丝余温!耗干我心头最后一滴热血!”
“如今想起来,还冷得直打哆嗦……”
“实在太难熬了,每一天,我都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我再大一些,能够完全幻化成人形,我便极少以真身示人。”
“鳞片下那一身伤疤,丑陋……屈辱……”
“静沅以为,这样的我,难道还不算不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