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沅原本正极力控制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闻言,终于不再去做这无用功,直接抬袖擦了擦眼泪,带着些许鼻音反驳道:“当然不算!”
“伤疤又如何?只要你愿意,我有的是办法替你祛除干净!我方才便说了,不堪的不是你,是对你做下这些残忍之事的人!”
润玉看着静沅脸上的泪珠,心头不禁微微颤动,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问了一句:“静沅,你的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
被润玉用那般哀伤的眼神注视着,静沅终究没忍心在此时拒他于千里之外,只能沉默以对。
但她的沉默对润玉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扯出一抹浅笑,轻声道:“多谢你……”愿意为我流泪……
静沅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你后来又怎么会被天后发现,并且带到天界来的呢?此事你记起来了吗?”
润玉点了点头,说完那段令他痛苦恐惧的记忆,他的情绪平复了不少,脑中的条理也清晰了起来,缓缓说道:“天后何时发现我的,我并不确定,但那时,是我自己选择跟天后走的……”
“不是天后夺走了我,不是娘亲迫于情势不得不放弃了我,才让我与她骨肉生离,竟是我自己……”
“原来,不但娘亲不是我以为的那般爱我,就连我自己……也不是足够爱娘亲,那样的日子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下去,选择了逃离……”
“你逃离才是对的!”
静沅立即肯定了润玉当时的做法,虽然逃出去或许也是前途未卜,但一直留在湖底过那样的日子,恐怕早晚会没了性命!
只是润玉偏偏又不幸地遇上了天后,这运气也真是……
润玉苦笑了一下,道:“那时,我以为自己是鱼,因为从一条老青鱼那里得知,鱼离水必死,所以在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跃出了水面,静静地躺在岸上,看着夜空……等死……”
“静沅曾问我是否远观过星空,那时我回答未曾,但原来我竟是看过的。那是在我此前一千多年的人生里都未曾见过的美景,我当时便觉死了也值了……”
“只是,我刚躺在岸上没多久,天后便出现了,问我想不想跟她上天?我自然是想的,当时我只觉得待在湖里太痛苦了,只要不待在湖里,我哪儿都愿意去……”
“……而且,我以为,没了我这个耻辱,娘亲应该就再也不会悲伤难过了,她一定会很幸福……”
“所以,我服下了天后给我的浮梦丹,被封住了过去所有的记忆,随她来到了天界……”
“可是我没想到,天后竟然带走了我还不罢休,还对娘亲、龙鱼族和笠泽水族下了杀手!”
“我不知道到底是那次使用潮涌术被太湖上盘踞的鸟族兵将发现了端倪,还是我上岸后被他们发现,这才引来了天后,但归根究底,确实是我给笠泽带来了灭顶之灾,都是我的错……”
“娘亲……那般对我……或许才是对的……”
“这么多年,她不愿见我……不愿认我……也是应当的……”
“若是我从一开始便没有出生……”
“够了!”
静沅终于听不下去了,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真要追本溯源,最该为此担负罪责的不应该是天帝吗?若他没有使那些下作的伎俩,龙鱼族和你的生母也不会有此一劫!”
“天帝才是罪魁祸首,其次便是天后这个刽子手!这不是我们昨日才议定的事吗?!”
“龙鱼族的富庶不是他们的错,更不该成为他们被算计的理由!你生母上当受骗也不是她的错,哪怕她确实不该因此背弃自己的婚约,与他人私定终身,可这件事也不能成为龙鱼族被灭族的借口!”
“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润玉,你得先明白一件事,父母可以决定是否让自己的孩子来到人世,可孩子自己却没有这样的自由,既不能选择是否来到人世,也不能选择拥有怎样的父母。”
“你的出生不是由你决定的,而是你的母亲当初自己选择生下了你,若说错,也是她先错的!”
“所以,就算真按你说的来算,最先怪的也应该是天帝、天后和你的生母,最后才轮到你!”
静沅这话说得极不中听,但却是她的肺腑之言,哪怕润玉会为此生气,她也会直言不讳。龙鱼族一事孰是孰非分明是一目了然,根本轮不到润玉来百般自责!
虽然她一早就明白,这世上之事,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可言,越是受害之人越容易将责任归咎于己身,反倒是施暴者往往活得心安理得,可她从来无法认同这一点,曾经也和许多好友一道尽力改变过这一点,如今同样也不希望润玉如此。
以润玉惯于苛求己身的性情,自然免不了在此事上苛责自己,可也正因如此,他没有因静沅的直言不讳,甚至语涉他心心念念的生母而迁怒于她,反而垂眸沉思了起来。
他知道静沅所言句句有理,他不该责怪自己,可他终究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做不到将自己置身事外。
良久,他才又开口道:“静沅,正如你所言,是娘亲自己选择生下了我……”
“在我的记忆里,她曾经也很疼爱我,即便后来那般对我,也是为了保护笠泽、保护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相信,她是爱我的……”
“可是……”
润玉停顿了片刻,伤怀道:“那般痛苦的爱,我承受不了,所以我逃走了……”
“可我的逃走,却带来了之后的事,我怎能不愧疚?”
“更何况,那毕竟是给了润玉性命的生母……润玉无法选择却也无法舍弃的生母……即便她要收回润玉的性命,润玉也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终究是润玉亏欠她多些……”
“只是,如今润玉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许是琪树枝桠的光芒太盛晃花了眼,亦或许是被这略显熟悉的话语勾起了心底埋藏许久的记忆,让静沅不期然地晃神了起来。
眼前这苍白俊秀的面庞竟和脑海中另一张飞扬洒脱、萧肃俊逸的面容渐渐重合,明明润玉和那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在这一刻,两人莫名有些相似的境遇,却让她有种历历在目之感。
只可惜,当年她不知该如何开解那人,如今同样也给不了润玉答复……
“我自幼深受父母、师长宠爱,家中和睦,与家人、亲族感情都是极好,且多年来我从未亲历苦难,亦不曾受过挫折,是以对你所遭受的一切我会愤怒、会同情,甚至会心痛,可是却永远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静沅说出了与当初相似的一番话,不是她想要炫耀什么,而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所以,我也无法替你决定要如何面对你的生母。你我终究是不同的人,我无法将我的想法强加于你,你也不该被我左右,随你自己心意而为便是……”
“不过,”静沅话锋一转,又道:“我有一个……算是好友吧,他曾同我说过一件事,我想或许对你会有所助益。”
润玉静静地看着静沅,等待着她说下去。
静沅看了一眼远处的天际,思绪渐渐飘回了那个午后,眸中不由地染上怅然之色。
“我那位好友出身世家,可他年幼丧父,是他母亲和兄长将他教养长大,他与兄长颇为亲近,却与母亲很是疏离。初时,我并不知晓此中缘由,直到他母亲过世,他为他母亲写了一篇传记之后,才向我道出了他的心结。”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向来恣意任性到近乎嚣张跋扈的钟士季,竟然也会有那般深重的心事……
“他的母亲张夫人是他父亲的妾室,当时他父亲的正妻过世多年,一直不曾续娶,家中事务是由他父亲的贵妾孙夫人打理。两位夫人不睦已久,虽然张夫人得宠,但孙夫人是他父亲正妻的妹妹,又有抚养他嫡出兄长的功劳,是以颇得信重。
直到张夫人有孕之后,孙夫人下药毒害于她,张夫人察觉后吐了出来,这才侥幸逃过一劫。此事被他父亲知道以后,孙夫人见罪于他的父亲,继而被休弃出府,而张夫人则更为得宠。”
“此事在外界算得上是众所周知,可我那好友告诉我,其中内情远不止如此。孙夫人下药不假,可却是张夫人设计的,而那毒药也是张夫人故意喝下的,目的就是要除掉孙夫人。为此,她不惜用自己腹中的孩子做赌注!”
“那个被当做赌注的孩子,就是我那位好友。”
“他生来早慧,发觉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同于外界传闻,且他父亲在休弃孙氏之后,宁愿选择在丧妻数十年后的七旬高龄续娶正室贾夫人掌家,也不将管家之权交与他的母亲,便足以让他心生疑窦了。
所以,在从他父亲那里得知真相后,他对他的母亲张夫人便生出了芥蒂,更是对他那并不知情甚至还因自己的姨母行事不端而觉愧对于他们母子的兄长生出了愧疚之心。”
“而后,在他五岁稚龄时他的父亲过世,他便由张夫人亲自教养,张夫人待他极为严苛,稍有错失,便行鞭笞之罚,后来甚至到了动辄得咎的地步。
可张夫人如此,并非单纯出于舐犊之情,望他成才,而是期盼他能早日压过他嫡亲兄长一筹,得以掌控他们家的权势。”
“后来,我那位好友确如张夫人所望,不到弱冠之年,便已声名鹊起,才华、名望皆在其兄之上,入朝之后更是迅速成为了首屈一指的重臣。
然而,他非但没有听从张夫人的吩咐,与其兄争权,甚至不肯成婚生子,而是直接从他兄长那里过继了二子,将爵位和家产传给了他们。”
“他那人一生桀骜不驯、睚眦必报,他曾与我言明,他是故意如此,只为让他母亲抱憾终身。
另一则也是因为,他生来父母缘浅,幼年失怙、生母不慈,虽然多年来他心中怨恨母亲那般待他,可又无法真的割舍下这份不纯粹的母子之情,到最后还是向他兄长隐瞒下了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他深觉有愧于将他视若亲子的兄长,只能以此来回报他一二。”
“他说,他此生行事洒脱不羁、爱憎分明,可唯独在对待生母一事上,他无法原谅母亲的狠心,可又做不到与她两相决绝,他厌恶这样不够果决的自己,可偏偏又无力改变,最终落了个坐困愁城的境地。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不曾来到这世上,没有这样一个母亲,可既然来了,他也绝不甘心做他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受她摆布。”
“所以,到最后他们母子之间只剩下礼节与疏离,全无孝义温情。一直到他母亲去世,他才终于放下了这段令他不愿面对的母子之情,坦然说出了这些过往,说他终于解脱了,与母亲恩怨两消,再无挂碍。”
她还记得钟士季说这话时唇角扬起的笑意,是她与他相识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温柔与释然,消弭了他周身的戾气与棱角。也是从那以后,钟士季不再像从前那般行事无忌,而开始有了世家子弟兼一朝重臣应有的涵养。
“方才听了润玉之言,我忽然便忆起了我这位好友,忆起了他当日所言,你二人之境遇颇有相通之处,我不能给你的答案,或许他可以,润玉以为呢?”
润玉听得入神,一时之间没有回应静沅,过了片刻,方才沉吟道:“不错,润玉心中困局确实稍解。”
呵,父母缘浅……润玉大抵也如是……
父帝视我为棋子,娘亲……
“无论如何,我要先见娘亲一面,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