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同伴们抬回石雕楼里,躺在毡垫上的仲朗士杰大口喘着气,觉得呼吸困难,心想“跑得实在太急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蕃兵问道。
“仲朗士杰。”仲朗士杰轻声说道。
同袍看着他手中还攥着一把匕首,要拿过来,但又看到他轻轻摇头,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腰间。
同袍明白了,把那把唐制匕首鞘取下,再把匕首插了进去,仲朗士杰才松开手。
“医者来了。”同袍喊道。
剪断了仲朗士杰胸前背后透出的箭簇、箭羽后,医者又看看仍留在他体内的外露箭杆,就先在伤口处敷了一些药物,拿出铁夹,要把箭杆拔出来。
仲朗士杰摇头阻止。
同袍赶紧说道:“仲朗,不取出来怎么行?”
仲朗士杰轻声说道:“你们先记一下,我要先说几句话。我担心,箭拔出来,自己就没命再说了。”
同袍落泪说道:“好,我们记下来,你说罢!”
“有一个唐人,就是这把匕首的主人,叫作贺—远—至!他可能被我们的人,俘虏在蕃地了。一定要帮我找到他!”仲朗士杰费力说道。
“好!我们找到他,就杀死他!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了?”蕃兵恨恨地说道。
仲朗士杰摇头后,说道:“他是我的兄弟,不能伤害他!我愿意用羊只赎他!”
“你真是得到了佛祖的开示,这样善良!好,既然你赎了他,我们就帮你放了他!”蕃兵又说道。
“不行。”仲朗士杰清晰地说着,“唐人那边有人要害他,会杀了他。”
“那该怎么办?”蕃兵听得发愣,只得焦急地喊道。
“留他在蕃地,不要虐待他。把我的羊群分给他一半,让他留在蕃地,绝不能让他回去。”仲朗士杰说道,声音小了下去。
“好!我们答应你!既然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兄弟。要是羊只不够他过活,我们也给他凑几只!”蕃兵说罢,又喊道,“但是仲朗兄,不要闭眼!还有什么事吗?”
“告诉美朵,还有我的宝贝,拉姆……”仲朗士杰声音越来越小。
“告诉她们什么?”蕃兵已经听不清了,大声呼喊他。
“我不会再从她们眼前消失了……”仲朗士杰使出全身力气说道。
“什么?没有听清,再说一遍!”同袍大喊道。
仲朗士杰却已没有了回应,蕃兵们纷纷落泪哭喊着。
医者说道:“他说,他再也不会从她们眼前消失了。”
蕃兵哭着问道:“我们都没有听清,你怎么知道的?”
医者说道:“我看他的嘴巴开合的样子,猜也猜到了。很多武士死前都是这样说的。”
蕃兵们都哭喊着,试图用这震耳欲聋的武士的吼叫声,把他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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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朵几人听贺远至说已经找到官马,就都知道返回蕃地已然万事俱备,只待仲朗士杰转来即可。
美朵在屋子里笑个不停。朗纳森也不再哭闹,嘻嘻笑着和拉姆玩耍。
贺远至看在眼里,真心为美朵及仲朗士杰高兴,对瓦哥本说道:“真没想到如此顺利。”
瓦哥本与美朵说完,又对贺远至说道:“美朵说,这都是因缘——你当初不让仲朗士杰被羞辱,后来就有了仲朗士杰与你战场相遇而让的事。而你却被同袍‘杀死’,又是咄咄怪事。
幸好那神兽护佑着你,而美朵去清理战场,首先发现了你。她心生怜悯,就下定决心救你。又为你借来药油涂抹,她还冒着违背山神灵旨怪罪的风险,去冰冷的水中捉鱼来。你要知道,我们再饿也不会去吃鱼的。
美朵看到那枚铜耳环,以为是你杀死了仲朗,幸好有我翻译给她,你就又有活命了。又怕你自己不能回到汉地,她就带着你和我们同来。你又真的帮助了我们……”
贺远至听着百感交集,几人都是万分感慨,嗟叹不已。
众人正在闲话说笑,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拍打院门和嘈杂的叫喊声:“开门,凉州巡铺查验!”
众人立刻紧张起来,只有美朵还是坦然地坐在那里。
瓦哥本和胡商去打开院门,十几个铺兵冲到院中,其中一人用蕃语喝道:“那天来的胡商妇人还在么?”
美朵起身走到院中,震惊又略带疑问地说道:“我就是。有事么?”拉姆抱着纳森,紧紧跟在她的身边。
虽然已是天晚,但是借助铺兵们手中火把的光亮,相互间还是认了出来。说话那人,正是赤岭边境的那个唐将。贺远至不敢现身,又来不及更换身上的回纥衣袍,只得躲在屋里偷看动静。
只见那个唐将醉醺醺地走上前来,对着美朵吼道:“想要哄骗我?可知道我是那么容易被哄骗的么?”
美朵吓了一跳,问道:“将军,什么事使你这样愤怒?”
唐将令铺兵退到院外,才恨恨说道:“你来找郎君,我也好心放你过来。但你不该用块平凡的石头来羞辱我!”
美朵听罢不禁冷笑起来。
贺远至在屋中愤恨地暗道“为救仲朗士杰,美朵真的很是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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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兵们纷纷哭喊道:“医者,就先把箭拔出来罢!”
医者犹豫不定,说道:“此时还是先敷些药,等他稍微缓和一些,才好拔出。否则,他若抵不住,或许就真的一下子死掉了。”
“还是趁着他现在昏迷着,赶紧拔出来。否则,醒过来拔箭,不是又疼得昏死了吗?也许还真的疼死了呢!”同袍说道。
医者下定决心,说道:“我来拔箭,你们把这些药物立即洒在伤口上!旁边的人要按住伤口,不要让更多的血流出来!”
“你的药是否灵验?”蕃兵又颤声问道。
“在佛祖和蕃地神灵的护佑下,都是灵验的!”医者说罢,再喝道,“准备好!”
蕃兵扶着仲朗士杰,医者用手捏住箭杆,再次对众人示意。
看到众人都是满含坚定地眼神看着自己,医者牙关要紧,猛地一下把箭杆抽了出来。仲朗士杰的身体立即不断痉挛起来。
蕃兵吓得赶紧把他放平,医者大喊道:“快按住伤口,敷上灵药!”
因为是贯穿伤,众人前后按住伤口,再手忙脚乱地敷药。
“流出很多血水来了!”同袍喊道。
“嗯,是神佛在帮助他把箭上不洁净的杂物排挤出来呢!”医者坐在一边,喘着气说道。
“还是在流啊!”同袍喊道。
“再敷一些药!”医者说罢看了一下,又连声叫道,“按住啊!其他人再去找一些熟青稞、羊肠、羊血来!把我的药袋拿来,里面还有雪莲花、白蔹、象牙粉、当归粉。把这些捣碎后,与酒和在一起,给他外面敷上,再给他喝一些!这样更加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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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哥本耐心听了许久,终于明白这位叫作申建的唐将,这几日从赤岭那边回到凉州来办公务。他本想在朋友处炫耀,但却被指认那块绿宝石是假的,因此羞恼无比,就循迹找来闹事。
“我一位相好的沙州朋友看了此物,他说这并不值什么钱的。”申建兀自恨恨地叫嚷道,
“虽然你们进来唐境行商辛苦,但也不能如此愚弄于我!”
瓦哥本摇头发笑,心想“明明是他的那位朋友看错了,或者是想压价换他的,此人却如此糊涂。”
申建见瓦哥本嘲笑,更加恼怒,喝道:“莫非你们是要到凉州牢狱待几天么?”
几位胡商赶紧上前,解劝道:“将军若是有疑问,就把这块石头给我们。您说要什么、要多少,我们赔偿您!”
申建嘴里虽然骂个不停,还是说道:“本来也不用许多,现在又有许多铺兵兄弟在外等候,让你们多拿出一些绢帛来,以示惩戒!”
胡商见他只是吵闹,只得再问道:“应该这样的。您需用多少?”
“务必三十绢!我十绢,我的兄弟们每人两绢!”申建叫道。
“好,我们给您四十绢!您一个人就是二十绢!可以么?”胡商说道。
“还是男子爽快!”申建喊叫声小了下来。
胡商命僮仆帮着把绢帛搬到院外,在外等候的铺兵都是笑喊不停,说是跟着将军出来,真是好差事。
瓦哥本见申建愤怒平息,就上前施礼问道:“将军,我们过几日若是回去,您那里能否通融过境?”
申建见心愿得偿,也就对自己的过激言行感到略有羞赧。见瓦哥本还是很谦恭地询问,他认真地说道:“可能会有官员交接,这几日军府牒令甚严。你们商贾又不着急,待上半月一月再说罢。今日来此搅扰,改日请你们喝酒!”
瓦哥本见他说得恳切,知道现在的确查问颇严,只好退在一边。胡商将申建送至门外,连连躬身施礼,送别这些铺兵。
“既然那个将军不懂宝石,我们反而是得了便宜。美朵还伤心什么?”贺远至见美朵还是暗自流泪,就低声劝慰道。
“她觉得不被信任而伤心。”瓦哥本叹气回道。
“这是真正的‘买椟还珠’啊。”贺远至叹道。
“美朵,不要伤心了。这宝石跟你有缘,还是回到了你这里。”胡商笑着劝说道。
“你们用了很多绢,这宝石就应该是你们的了。”美朵抹去眼泪,说道。
“我们也不敢要这块宝石,这是你的家传宝贝。肯定是有神灵护佑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到了你手里呢?你上次给我们的,已经足够用了,绝不敢再要。”胡商把宝石双手奉还美朵。
美朵道谢后,接过宝石,用手不停地摩挲着,再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衣袍内的口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