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中毒第十六天,椿国并没有人心惶惶。
修竹进宫途中,还买了几斤鲜果,叫人送回去。
宫中守卫更严,修竹连夜编了几套守卫阵法,交给陆繁雨裁决,确认没有问题,这才送过来。
师徒俩之间,一般没什么隔夜仇,陆繁雨认了个错,修竹警告她乖乖解毒,却也没什么别的可再叮嘱。
修竹心中,她就只是师父,那个叱咤风云的勤雨,她不认识。
交了阵图,安排好防卫,楚觅才扶着皇后从皇帝那边回来。
“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公主。”修竹单膝行礼,官服外披了层甲,叮叮咣咣。
“起来吧。”皇后如往常,扶了她一下。
修竹起身,还没抬起头,皇后就抓住了她的手。
修竹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问题,不然为什么她见过的所有女子手都比她的凉。
皇后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
终于,在修竹尴尬的快把脚指头抠破前,皇后说:“孩子,辛苦你了。”
修竹学着别的将军的样子:“保家卫国,乃臣分内之事。”
可能是觉出了这句话里的不真诚,修竹最后还加了句:“不辛苦。”
既是先锋军,便要从速。
修竹不习惯之前那些人山人海似的送行,提前整军,打算清晨离开。
将军府众人干脆一晚没睡。
看着陆繁雨蓬头垢面睡眠不足的模样,修竹还是心疼了。
“都别忙了。”
“那可不行。”最先出声的是顾夫人:“既是去打仗,就一定得喝这个。”随即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水。
“这是?”修竹疑惑不已,本就爱掉色的眉毛又拧住了。
“这是夫人特意去掩佛寺求得平安符,每次出征前我都喝。”顾大将军脸色还是泛白,神色恢复如常,坐在厚厚的毛皮上,盘起腿,活像个坐月子的妇人。
陆繁雨裹了个厚毯子,佝偻着腰:“喝吧,没啥味。”
修竹看着陆繁雨说话时那个万般无奈的神态,渐渐瘪起了嘴。
“哎师父,你们栖鸣山的人还真是一脉相承,你看你俩这个坐姿。”修竹打着哈哈,顺势把碗放在一边,妄想躲过去。
栖鸣山的师姐弟没一个回她,满脸都写着“认命吧!”
顾夫人大步迈过来,端起碗:“上次就让你溜了,结果回来就吊着胳膊,喝!”
修竹一圈看下来,求助无果,扯起嘴角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负伤荣归将军易,治病养伤信邪难。
修竹一口闷了那些符灰,感觉比第一次喝烈酒舒服得多,不过滋味还是不好受。
饶是这样,修竹还是没能顺利出了将军府,就一个晚上,她把各式各样保平安的法子都过了一遍,这才在淡墨的叫喊声中挣出来。
一出门,顾醉阳拦在门口。
天渐渐发了些白,熹微的晨光撕开沉夜,企盼生长。
他还是站在那,静静地,如同石雕。
方才还吵闹的淡墨立即没了声音。
他终于走近。
把一枚沉甸甸的长命锁挂在她身上,帮她整理着头发、战甲、衣袂。
“我把我小时候的那枚融了,又加了不少纯金。”
修竹听闻立即把锁拿在手里,用指甲盖尅它。
顾醉阳攥了攥手,正视着她。
“它守了我二十年无病无灾,现在我只希望,它能守你这一次,平安归来。”
修竹听的心里开花,遂问他:“瞧你矫情的,要抱抱吗?”
顾醉阳瞥见堵了一门口的将军府众人,退了半步,十分刚毅:“不要。”
修竹一笑:“那也谢谢你……走啦。”
转过身去与众人告别,那一张张脸,或忧郁,或不舍,或骄傲,都带着笑。
再转回来那一刻,顾醉阳就抱了过来。
要不是顾夫人及时捂住了自己和顾大将军的嘴,俩人几乎要喊出来。
“一定不要出事啊修竹儿。”顾醉阳这话说的轻飘飘,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知道啦知道啦,顾一榜退下吧。”
顾学士把头埋在女将军的颈窝里,闷闷的“嗯”了一声,放开手。
宫中,楚觅来到皇后殿中,向着供奉的佛像,磕了三个头。
上过香,起身。
皇后听着里面应是完事了,就走进来,摸了摸她的鬓角。
突然,楚觅心中灵光一现。
“觅儿,去哪儿?”
楚觅只给她留下了一个背影,和一句随风销了声的“密室”。
云公公守在皇帝的寝殿外,见着楚觅,不慌不忙迎下来。
“殿下来了。”
楚觅站定,问他:“楚必是不是在父皇的密室里?”
云公公低着头:“回殿下,是。”
“父皇这是在护着她?”
云公公抬起头,那张苍老遍布褶皱的老脸竟然舒展开,挂着那副见谁都笑的表情。
“殿下别说笑了,楚馆长犯了错,陛下是要治她。”
楚觅不想多费口舌,便看着殿门,没有回答。
“来人,带云公公下去歇着。”
面无表情进了寝殿。
皇帝还是面无血色,果真如藥老先生所言,一旦睡去,醒不醒的过来,都是未知。
楚觅跪坐在一旁,看着发丝渐白躺在床上的中年人,疏离又熟悉。
他好像是那个幼年时事事巨细的父亲,又好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许久,楚觅起身,行礼拜别。
找机关,开暗门。
这里对楚觅来说并不是秘密,皇帝早告诉过她,只是她从未进去。
密室里,似乎并没有人。
楚觅慢慢摸索着烛台,点上灯。
一方小角被照亮。
突然,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铁链碰撞声,隐约还能听到呜咽。
楚觅便不再往前。
楚必被人从密室抬出来时,仿佛是一具尸体,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很难判断她是否活着。浑身都是血,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不少人都掩住口鼻。
楚觅走过去,发现她张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
“别让她死了,好吃好喝伺候着。”
人群闹哄哄撤去,殿里又剩下她和她的父亲。
楚觅看过去,皇帝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她却觉得,他始终醒着。
“所以呢?”楚觅问他。
“您到底是要护她,还是要杀她?”
没人回答。
城外大营,修竹带上兵和装在囚车里的覃国三皇子,向鬼湾进发。
路途遥远,跋涉辛劳。
第二天开始修竹就感到了一丝无趣,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于是她就想找点乐子,于是她就勒了勒马缰,挪到了队伍后面。
“哎,弓原,跑着累不?”修竹嘴角弧度越开,弓原越想骂人。
看着他呼哧呼哧跑的费劲,修竹便想起初入虹阳殿,故意整他的那一天,一时间笑的不可收拾。
“诺离将军……您收一收……您,带军呢!”弓原跟在修竹的马屁股后面,咬牙切齿。
修竹没当回事,优哉游哉的看笑话。
没过一会,又问:“虹阳殿装不住你了?非得来这遭罪。”
弓原累的不行,没搭理她。
修竹一乐,随便点了个人:“去,告诉前边,歇会。”
大军就近停住,打水做饭。
弓原放下肩甲,揉了揉,眼看着修竹走过来,他也不躲,往地上一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修竹没停,就路过他身边时踢了他一脚:“走,跟爷们立功去。”
弓原转头看着她,想了想,抓起甲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囚车旁留了七八个人,站的整整齐齐,见着修竹过来,一齐拜见:“将军。”
修竹拍了拍打头那个:“都辛苦了……去歇会儿,我跟他唠唠。”
“好嘞将军。”
修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叫着弓原一起。
弓原嘴里嘟嘟囔囔:“你也好意思累。”
修竹没绷住严肃,咧嘴一笑,往右怼了怼,弓原没力气与她争地盘,换了个地方。
这么闹了一番,囚车上的人还是没睁开眼睛。
修竹嘬起嘴,冲他吹了几个轻快的小调。
“凛沐,聊几句?”
还是没反应。
“楚必……参与了吗?”
依旧没动。
“你们挺下本啊,一个皇子一个公主。”
……
“这个毒,是你们覃国独有吗?”
……
弓原终于怒了:“我这个暴脾气……哎,你有毛病吧,她跟你说话呢听不见?”
修竹拉住他,示意他安静。
“做个交易吧,你回答问题,我把你放了。”
弓原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单修竹你认真的?
修竹认真的不能再认真了。
凛沐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杀了我吧,反正回去也是死。”
修竹笑起来:“你这要求很特别,但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又陷入沉默。
“凛冬……是你妹妹吧。”
“对。”
“你们当时,是想逃?”
“是。”
“覃国……待你们并不好。”
凛沐不说话了。
修竹站起身,又坐在囚车横梁上。
“啧,你转过来,说了唠嗑,我又不能害你。”
凛沐依言转过身,白发根根,衣袍带血。
修竹凑近了才看见血迹,神色却也没变:“廷尉寺用过刑了?”
凛沐目光无神,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应该的。”
“你倒是看得开。”
“弓原,你去前面,找一个姽婳营的副将,叫曾欣,给我整二两酒来。”
弓原的脸扭曲成一个奇怪的样子,骂骂咧咧走了。
修竹看他去了,笑骂:“臭小子。”
凛沐突然问她:“你到椿国几年了?”
“什么意思?”
“有机会就离开吧……你不适合这里。”
修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
话题继续。
“我给的条件,让您不满意了?”
“我只求一死。”
“那你怎么着也是要死,先把解药说了。”
“我只知道,这个毒有两种施法,一种是直接用,效用尚可,主要是难以根除;另一种……”
凛沐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艰难开口:“就是做药人……按剂量服进人体,经年累月,与人血融合,效用……极好。”
修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这毒,用在勤雨身上过吗?”
凛沐皱着眉头想了想:“十几年前,鬼湾之战,用过这种毒。”
“解药呢?”
凛沐咧着干透了的唇苦笑:“我要知道,凛冬也不至于死。”
“你也中毒了?”
凛沐捻着衣物的一角:“对。”
修竹摇了摇头:“你们覃国国主是真的狠。”
就着这空当,弓原提着酒,端了盆热菜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
修竹老远看见来人,扬声笑道:“老左,你就让他自己拿,个新兵蛋子惯的他。”
左小菊嫌弃的看着她:“这么不是人的事,我干不出来。”
“吃饭。”修竹转过身来看着凛沐,突然想起什么。
“哎,钥匙呢?”车上车下找了找,无果。
“弓原,去把钥匙拿过来。”
正在吃饭的弓原:“我去你大爷的!”
修竹:“谢谢弓师傅。”
修竹把饭菜端进囚车,坐在车门边,跟凛沐一起吃饭。
凛沐看了她好久:“单修竹?”
修竹见他不吃,倒先急了:“吃啊……你看看,这是将军的饭,还有肉呢,快吃。”
“我也想活成你这样……”
修竹劝他:“烦恼世人皆有,就看你如何开解自己。像我师父,她不开解,选择躲避,现在不还是得回去。”
凛沐伸出手吃饭,手腕上全是发黑的绷带和伤口,见修竹好奇便解释:“那几天寻死,总有人看着,一直不成。”
修竹摆了摆手:“别说了,吃饭呢。”
凛沐点点头。
饭毕,修竹收拾了东西要锁车门,凛沐突然抓住门边:“单修竹,我突然想活下去。”
修竹把他的手掰下来,锁好车门:“你这个要求,有点人味了。”
凛沐重新找了个位置坐好:“我早知道会有爆炸,是想趁乱带凛冬逃出去的,我俩在覃国时就被人监视,来了椿国更是没有认识的人。就在宴会前一天,楚馆长找到我,说她也要逃。她说宴厅有一密道,她能带我们出去,我就对她说了爆炸一事。跟我们一起来的人说,炸///药量很足,能炸死一半人,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炸了一个台子而已。”
修竹站在车旁不说话,脑子里全是问题。
楚必为什么要逃?
爆炸不是楚必做的,她还救了人?
如果这么说,那一开始台子上那些舞者就是要死的,他们带着软刀干什么?
既然他们知道有人能治,为什么还用这种毒?
小虫儿……凛冬……还有谁,是内应?
“皇帝和顾大将军,怎么样了?”凛沐看着她,轻声问道。
修竹抱着双臂,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歪着头,痞痞的。
她看着凛沐,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要不是将军没大事,我怎么可能对你这么好?”之前的和气全散尽了。
“你不是要活吗?那就留下,现在正缺个中过毒的试药,等毒解了,再论其他。”
“还有啊,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看错我了。”这是凛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证明作者还在坚持的)小番外
“楚觅,我和楚必一起查的花台,你怎么不怀疑我?”
“放屁,我们姐妹情比金坚,怀疑你?我还是个人?”
修竹一笑:“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