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覃国屯兵与玉洲境外,美其名曰防止流民出境。
景鸿带着一帮江湖义士挨家挨户发粮食,嘴里骂着:“再防?再防他们覃国就死绝了。”
门里的人接过粮食,顺道问了一嘴:“劳驾,这是要打仗?”
景鸿挥手让他回屋:“不打仗,不打仗,好好呆着不要慌。”
门里的人看向他身后的江湖人,也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只好回去关上门。
大帐里,修竹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这个疲劳的姿势保持了很久,直到顾醉阳掀开帐帘端着饭进来,她才抬起眼皮。
“修竹儿,来吃点。”顾醉阳把她面前的东西收拾干净,将一盘肉放在桌子上。
“哪来的肉?”修竹坐直,深深地吸了口气。
“山里打的。”顾醉阳坐在她身边,递了双筷子。
“稍小点的都被难民抓完了,你这是打了只老虎?”修竹看着他,眼神里是探寻。
顾醉阳把筷子塞进她手里,轻声说:“邻洲买的,给你补补身子。”
修竹松下那口气:“顾醉阳……”
“将军府不像以前,不能这么浪费了。”竟是苦口婆心的语调。
顾醉阳自是知道这个“不像以前”是什么意思,遂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我有数。”
修竹吃了不过半碗,就想起什么事,头也不回的出去。顾醉阳习以为常,给她留了饭菜拿去厨房热着,回到帐里稍稍收拾,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修竹回到大帐已是亥时,顾醉阳趴在一堆折子和书目里,头上那条长长的白布一节搭在肩膀,另一节缠在脖子上。
修竹悄声靠近,慢慢伸手把布条从他脖子上抽离,脱下披风给他盖着,自己找了个空地,又去和那张地图较劲。
顾醉阳睁开半个眼睛,保持之前的姿势,看着她,看着她……睡着了。
玉洲虽然有兵,但覃人来势汹汹,屯兵于前,不得具体数目,这使修竹总不踏实。
斟酌再三,她写了两封信,一封去上阳,一封去岭山营。
上阳路远,等信到的时候,烈日骄阳正晒得人心里发慌。
楚觅穿着一身素衣,与皇后跪在掩佛寺里,为顾大将军诵经。楚宽和楚梵立在外面,低头不语。
侍卫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殿下,陛下叫您回去。”
楚觅就当没听见,虔诚的拜完,这才扶着皇后慢慢从寺里退出来。
“是诺离将军来信了吧。”楚觅问。
侍卫抱拳低头:“回殿下,不知。”
楚觅冲着楚宽道:“通知户部,支三十万黄金,送去玉洲,路上拿出一半换成粮草。”
继而看向侍卫:“走吧。”
皇后轻轻拽她:“别和你父皇吵。”
楚觅点点头,跟着侍卫离开。
从上次争吵开始,父女俩中邪了似的,几乎每天都在吵。从一开始的楚觅势弱,到后来的强强相抗,才不过十几天。到后来顾长风死讯传回,矛盾激化到了最高点,楚觅在一次下朝后大声质问皇帝,就像疯了一样。
皇帝下令把她锁进虹阳殿,不给吃喝,关了三天。
还是皇后和商贵妃跪求九个时辰,最后皇后晕倒,才解开禁制,放她出来。
那天,商贵妃迈进虹阳殿,花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底下游鱼鳞鳞,嬉戏追逐。楚觅搬了个梯///子坐在房檐上,看着那棵树。
“下来吧觅儿,商姨给你做了吃的。”
楚觅低下头,商贵妃只觉得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一串一串,落进衣衫。
“商姨……我心里有不可言说的痛苦。”
商贵妃迎着烈日,实在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了些许哭腔。
“别哭啊觅儿,别哭,商姨在呢。”
楚觅张了张嘴,想抑制那阵熟悉的恐慌……没来得及。
泪水顺着强忍的嘴角挂在下巴上,随着新到的眼泪掉落,砸起空旷房顶上一层隐秘的尘灰。
“那年死的合该是我……”
商贵妃见着她神情不对,赶紧找人把她架下来。
刚一落地,便晕倒了。
楚觅随着马车进了宫,身上还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衫,没带一点饰物。
皇帝看了更生气,把修竹写的那封薄薄的信件摔出响声:“过来看。”
楚觅从容的走过去,略略看过,退后,一揖。
“回来之前,我已叫人带着三十万黄金去往玉洲,路上半数钱财换粮,以宽慰诺离将军困境。”
皇帝没言语,不知觉点了个头。
“父皇若有别的差遣,我再另办。”
这句话带了点别有用心的味道,皇帝刚点着的头瞬间梗起来:“你什么意思?”
楚觅没有回答。
皇帝攥着拳头,心里告诉自己:格局小了,格局小了。
声音顿时软下来道:“做的不错,我这……没什么要办的,若需要钱,你再拿。”
楚觅点点头,直起身,再没说话。
修竹写这两封信,是要借兵岭山营。
按照路程计算,李氏父子应该接到了信函,若是上阳回信快一点,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往玉洲的路上了。
修竹挑起灯,换了张纸继续写,时不时抬起头在地图上画画,再去沙盘转一圈。
顾醉阳就在另一边,原本帐里挺大一张桌子,被两个人的东西占得连个放笔的地方都没有。他抬起头,看了她一会,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
弓原急匆匆跑进来:“大将军!”
修竹扔了笔就跟着跑出去。
“覃兵又偷挪了五十里,再这样下去,三天内就能看见他们的帅旗。”
守城的将士问她:“大将军,怎么办?”
修竹站在城墙上,看见远处一只孤零零的大鸟飞起来,钻进密林。
“他们若是正面强攻,两相抵抗,就看谁的兵多,我已求助岭山营,咱们不差援兵。他们若是想从两边林子里摸过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将士们听了,都松下一口气。
“抗疫刚有起色,这个时候谁要是掉链子,就去两边树林里守密道吧。”确认无事,修竹从城墙上下来,又钻进大帐里写对策。
顾醉阳正帮她收拾,每个计划一沓纸,已经摞起五沓了。
修竹缕清思路写完最后一张,喝了口水,马不停蹄拿着阵图去练兵场。
顾醉阳拦下她:“修竹儿,你歇一歇。”
修竹摇摇头,还是走了。
顾大将军为救玉洲万民离世的消息,经口口相传,终于传到陆繁雨耳朵里。
刚开始她不以为然,料定是谁在胡诌,还指使淡墨半夜里砸了他家的窗户。
后来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再不相信,也得慌了。
彼时栖鸣三人正顺着当年旧人的消息,徘徊在西南一带,离岭山营,不过三天路程。
修竹回信迟迟不来,陆繁雨沿途又听说玉洲增兵,便猜到修竹会借兵岭山营。
凭借着一起上话本的缘分,她决定先去岭山营问问真假。
西南边境多密林,多高山峡谷,地势崎岖难行。岭山营是她和顾长风一手提拔///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守住西南边境,当年百废待兴的局势下,为了成立这只军队,她和顾长风几乎是呕心沥血。
岭山营地偏,守将须有雄才大略,才能在传信不便的情况下守土卫疆,因着手中权力之大,当年为了治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其中一个便是,守城之人非传召不得出岭山。
这就像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关在密林里,关到死。
许多人没能熬过孤独,纷纷辞官,或是甘愿降级,他们说岭山营多风多难多虫,呆的久了,人就不是人了。
直到舒图勒带兵差点冲进上阳城,李戈将军一举成名,内忧外患下,陆繁雨临时把他派去岭山营,一去便是这么多年。
“说起来李戈将军大我二十多岁,能活到现在,那只能说明岭山营风水养人。”陆繁雨趴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向半山腰的大营望去。
淡墨死死闭住眼睛,声音抖动:“师……师姐,我们……我们一定……一定要爬这么高吗?”
陆繁雨低头躲过眼前树枝的遮挡,眯着眼又睁开,终于放弃。
“你以为岭山营为什么不让人出去?这底下全是守山阵,能杀人。”
“自己的地盘,放那么多阵?”翻墨问:“师姐,你们当时到底防的谁啊?”
“皇城。”陆繁雨转过头,淡淡的说:“若我和顾别都死了,皇位不稳,皇城争权夺势,将会是场大乱。覃人定会率大军来袭,届时岭山营不必受皇城控制,可直接守疆卫民,战到最后一人。”
她叹出一口气:“想的够远,不是吗?”
翻墨拧起半张脸:“这就是个土皇帝,随时都有造反的可能啊……不妥,不妥。”
“世事弄人,本想稍稍安定后,就取缔的。”陆繁雨顺树干滑下来,站在一块石头上:“谁能想到我就隐世了呢?”
把瑟瑟发抖的淡墨弄下来,陆繁雨沉思许久:“翻墨说的对,这岭山营有兵有钱,养的太肥,等回去了,跟你师兄说说。”
翻墨琢磨着阵眼,刚要回答,突然愣了一下:“师姐……这个阵好眼熟。”
陆繁雨正向四周看去,也是眼熟的很:“有点像大师叔的风格……逐生!是逐生阵!”
瞬间冷静下来:“可当年我和顾别,谁都没有学会逐生阵。”
一时冷风吹来,倒在地上直“诶呦”的淡墨都噤了声。
“太诡异了,难道栖鸣山还有活下来的?”
陆繁雨再次看向岭山大营,眼神里是热切:“大师叔有两个徒弟,无论活下来的是谁,我们都离真相不远了。”
幽林深谷,一阵惊鸟飞起,拍打树叶,冲上暗云。
月亮躲在那云里,不肯出现。
小番外:
楚觅刚出世,长公主就等在产房外,给她和楚赐送了足金的镯子。那时候长公主肚子里那位还在踢人,似乎是不满。
顾大将军笑呵呵的扶着媳妇,时不时抬手护着她的肚子。
三年后,宫宴刺杀,楚赐永远的留在那一年。皇帝十分后怕,把楚觅和楚宽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长公主去看皇后,得知楚觅受惊一直不好,便亲自去皇帝那里,求了三天,才把姐弟俩接出来。在将军府住了几日,有顾醉阳时时捉弄,回到皇宫,楚觅果真好了许多。自那以后,每过一段时间,长公主都会把他俩接去将军府住上一段时间。
后来虹阳公主封号,有了自己的府邸,虽是在皇宫里,却也来的少了。
长公主时常来宫里看她,每年都送她一裘亲手做的披风,暖和的很。
每每年节宫宴,皇帝宴请群臣的时候,顾大将军总会偷着给楚觅塞一袋红包,和往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