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迅速安顿好一切,准备孤身回去。
姽婳营众人跟在身后,修竹冲她们喊:“这一趟违了军令,跟着我做什么?”
人群里有人哭,修竹忍了许久,终于没忍住,骑马定在城门口,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一直流到随镜城。
守城士兵已经带起了白布,长长的一截托在肩上,个个神情伤感。
修竹抹了把泪,冲向小院。
藥云鸢跪在那,穿一身孝服。小院不再是小院,烧的黑乎乎一片,修竹走到她面前时,她抱着两块石牌。
“轰”的一声,房梁终于落了下来,惊起一阵黑烟,藥云鸢红着眼睛,看见修竹那一瞬间就决了堤。
“修竹……我没有师父了。”
修竹跪在她身侧,看着前面倒塌的围墙和黑烟,战甲与地面碰撞发出几声闷响。
从跪着那刻起,修竹就如同傻了一样,不哭也不动,听藥云鸢断断续续和她说之后的事情。
“他们得了新的疫病,发病快,死的也快,师父说病得太重,救不了了……他们为了疫病不传出来,就把自己连同房子一起烧了……”
“他们写了信,在这石牌上……这是你的……师父他做了种绝世的毒药,见效奇快。我只能说他们死的那一刻,不会痛苦……什么都没剩,这些石牌,还是从地里挖出来的……从第十五人死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决定了。”
修竹低头,泪眼模糊中看见石牌的第一行字:“照顾好夫人,让她少哭。”
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正在低低的嘶吼,带着嗓子里的一口苦涩。泪水不停地流,打湿蒙口,连同鼻涕一起粘在脸上。
修竹抬手扯了它。
藥云鸢马上拿出一个新的给她戴上:“修竹,就算是哭也要带着,玉洲百姓只剩你了,你不能倒!”
一时千斤的担子和万斤的悲伤全部砸在身上,修竹再去看那石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怎么办啊?”泪水还是涌出来。
“怎么办啊藥云鸢?我怎么交代啊?我怎么能让将军留在这呢?”
修竹一手攀上烧焦的院墙,脚下不稳,直直磕在一块尖石上,顿时鲜血流淌。她站起来,指甲扣进墙灰里,哭的不能自已。
她实在不能相信,本来跟她隔墙喊话的大将军,突然就化成了一捧灰。
可石牌的边角刮着手心,时刻跟她说,这是真的。
眼泪还簌簌地往下落,弓原黑着脸走过来,对着废墟半跪,也对着修竹。
“将军,覃国来人了。”
修竹慢慢转过头,双眼通红:“多少?”
却是怒火冲上心头,一时眉头紧皱,后槽牙咬的“吱嘎”作响。
“大约五百,说是……来祭奠。”
她站直身子,腿上那层薄薄的布料被石块划破,鲜血流进长靴,把夏日的湿气凝结在身体里。
她梗着脖颈,不服输似的梗着,就那样看着断壁残垣许久,终于动起来。
“跟我走。”
弓原没有起身,他抬头,竟在修竹身上,看到了顾大将军的影子。
覃国所来非善,打头的正是上次追难民的那个,歪着脖子看着城墙,那脸似笑不笑,一杆长///枪戳在身边的地里。瞧见修竹时,竟是连遮掩都没有,笑出声来。
“小将军还不迎我们进去?再晚怕是顾大将军遗骨都凉了。”
“放肆!”
修竹一把拍上城墙,打落几个石块,随着长长的距离,落在城下。
向后伸手,一把长弓落在手中,四面拉起弓弦的声音响成一片。
底下的人还在冷笑,试探性的向前挪了几步:“两国既是结盟,相互来往不是罕事,小将军这么激动做什么?”
这时他身边一个黝黑的大汉搭腔:“就是,我们先帝死的时候,你们的勤雨将军不是还进宫探望了吗?这会儿到我们怎么就不行了?”
覃人那边哄得笑了。
修竹示意翻译的退下,弓拉满,向着第一匹马射去。
那一箭,正在马腿。
马匹受了惊,双腿离地,差点把人掀出去。
“在我椿国地界,容不得撒野!”
她是用覃国话说的,一字一句,都是顾长风所教。
“现在滚,饶你狗命。”
不用翻译的交流就是快捷,当即覃国那边炸开锅,稍微靠前一点的都听到了。
覃国主将被下了面子,一张狠脸拧的更恶劣:“给脸不要!”
修竹心里火气和悲痛融在一处,她好想跳下去剜了他们。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修竹看向手的主人,眼睛里的杀气几乎满溢。
是藥云鸢。
一身孝服,和或黑或暗的战甲格格不入。
再往后,是弓原,是景鸿,是姽婳营,是长锋军。
以前,他们就是这样跟在顾长风身后的。
修竹死死攥住的手,一点点松下来。
底下的人还在叫骂,修竹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渐驱平静。
“你们只来了五百人,是攻城,还是找死?”
修竹向下面伸了伸腰,看着覃国主将的眼睛:“我与覃军打过不止一仗,你们确定能在援军来之前从我手里逃出去?”
底下的声音逐渐小了。
“这点人就敢挑衅,息冉将军没跟你们讲过,我从覃国回来时,身后那一路的尸体?”
覃兵本就是来看笑话的,并没有确定是否要攻城,况且看修竹这面相,屠了他们这些人也不是不可能。主将换了匹马,气焰少了那么一点:“诺离将军不愿,那我们也不好勉强,在顾大将军灵前带个好吧……走。”
修竹看着他们没了影,却还是一动不动。
肩膀被人晃了晃,她才转过头。
“将军……修竹?”
藥云鸢的嘴一开一合,口型和“将军”二字差不多。
修竹这才发现,四周十分安静,连虫鸣都消失了。
她看了一会,眨眨眼,对着藥云鸢摇了摇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远处弓原走过来,看那样子是有什么事要说,修竹拂开藥云鸢的手,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嗡”的一下,虫鸣又响起来。
“禀报将军,溯礼城草药告急,姽婳营派人来,要粮食和大夫。”
曾欣随后就到,看到修竹的时候眼眶更红,却还是清了清嗓子:“禀报将军,花早城病患突然增多,恐引起新的疫病,是否另行医治,请将军决断。”
又有人合拳半跪,端着一卷圣旨,低着头:“禀报将军,陛下加急御令。”
……
顾大将军离世第七天,覃人挑衅,玉洲再起疫情,小将军接过一道谕旨,变成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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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多雨的季节,修竹奔走在各地,运粮草、安置难民,路过一段山路,遇上山洪,困了许久。长锋军派人去找,找到孤身一人的修竹,狼狈不堪,脸上又是雨水又是伤痕。
他们劝她去歇着,她往脚上套了双鞋,没听见似的,站起来,跺几步。
“前头走不了了,跟我绕,雨大林深,今晚前一定要接到人。”
一头扎进雨幕中,自顾自奔走,碧血长风扛在背后,敲打着她暗银色的肩甲,发出几声混入雨盖的闷响,谁都听不到。
救了人回营,众人刚要叫修竹烤烤火歇一歇,却见她拧着战甲里的衣服,往大帐里走去。
“将……大将军,烤烤火吧。”
修竹没空跟他们摆手,只摇了摇头,就没入帐帘中。
藥云鸢抱着干衣服过来,见她身上那套都贴在里面,沾着泥和草叶。催她换洗,修竹也是风风火火,几下脱完,在水里一滚,又马上去套那件干的。
“慢点,你腿上还有伤。”
修竹轻轻叹气,趁着上药的时候,把手里的事情安排了。
她很急,不知道在急什么,似乎停下来就会崩溃。藥云鸢摸了摸她的脉,依旧浮动不安,她很久没有休息了。
“别急,修竹……修竹?你听我说。”
她看过来,眉骨又秃又拧巴,脸上还有疤。
“你得休息,你会熬不住的……修竹?又听不见了?”
藥云鸢沉下心按着她的脉,眼睛瞄到她不安的腿,正不自主的抖动,再一会后,连手都抖了起来。
刚要说什么,帐外有人说话:“大将军,上阳城来人了。”
修竹收回手,这句听见了。
她站起身,抖得更厉害。
藥云鸢抱住她:“单修竹,你怎么了?”
她抬起右臂狠狠地砸了几下脑袋,渐渐平静。
“我知道了……就来。”
藥云鸢看着她穿上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了句“我没事”,然后拿起剑走出去。
帐外还在下雨,坑坑洼洼了一地,一个不小心踩下去,就会沾湿鞋袜。
上阳来的队伍在雨中行进,慢慢来到将军帐前,一个穿着黑色外袍的人下马,正好踩进水坑里。
他低头看,一角白色露在外面,沾上泥泞。
他把外袍除下,里面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一时四面的人都站起身,肃立在周围,只剩暴雨倾盆。
帐前空旷,暗银的甲也淋进雨里。
雨打在身上,弹起一串串水花,溅在脸上,混进苦咸,落成泥泞。
隔着还有大概五六步的距离,修竹甩起甲,单膝砸进地里。
她把剑插在身侧,以一个跪大将军的姿势低下头。
“是我没保护好大将军!”
声音沙哑又孤独,伴着越发大的雨声,叫顾醉阳听了个清楚。
长锋军所有在场的兵将都跪下去,向着他,也向着修竹。
白色孝服淋湿,顺着孝帽滴落的雨珠串成线,流进眼睛。
顾醉阳走过去,伸手抓住她的双肩,想扶她起来。
修竹死死跪在那,不知道在求什么。
顾醉阳也单膝跪下,稍稍低着头:“将军不是要你保护的。”
修竹突然哭出声,因为顾醉阳说:
“将军自己,就能保护自己。”
小番外:将军,雨太大了,回来吧。
伤着了几个?
(回头确认)五个。
在这呆着,天黑前我就回来。
(伸手却没拽住)来几个人跟着,快点。
半个时辰后
怎么回来了?
大将军跑的太快,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