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最后的时光在荆州,即使缠绵病榻,依旧孜孜不倦写着家书。
门外的小厮打开房门,从外面端进火盆,小厮名唤阿禄,手脚利索的换好碳,然后语速尽量慢的跟文照说:“大人,碳燃好了,您要多休息,不要写这么多书,身体要紧,不要劳累。”
文照一字一句的听,即使不懂此处的方言,他也是爱学习的,大致也能听出他在说些什么。
文照道:“不打紧,还得多写几篇,时间已经不够用了。”
阿禄叹气,转身出了房门,只能看着文照写这么多信,劝也劝不听。
文照最后的时光都是在写信中度过的,有的信长,一张信就有四五张,有的信短,只有寥寥几语,不管信长信短,尽是相思之词。
文照直到死前一刻,还在执笔,最后把信封好,通通交给阿禄。
信有好几堆,文照对阿禄说:“这边的信长些,那边的信短些,这边的信是春日里寄的,那边是夏秋,还有这边是冬日里寄的。千万不要寄错了,否则时节就对不上了。”
阿禄听着文照的嘱托,把几坨信收好,连声应着好。
文照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袋银子递给阿禄,放在他手里跟他说:“自我生病起就没少麻烦你,可怜我银两无几,只有这么多留给你,现在还要麻烦你帮我送信,多谢。”
阿禄跪倒在地,对着文照说道:“大人,您为什么不告诉家人呢,哪怕是身后事,告诉他们也比我这无用之人操办好的多,小人见过乡野殡葬,也见过豪门丧亲,独独不见大人这般简陋的白事,大人只管告诉我一声,我这就把信中之人带来,不至于让大人走的如此凄凉。”
文照无喜无悲的说道:“我也想见她,我也很想见她,鸟萃苹中,蛟兮水裔。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文照的眼神转到阿禄身上,对着他恳切的说道:“阿禄啊,别去找她,千万不要去找她,帮我把信寄给她就好。我只要她不伤心就好,她一定要活的幸福才行。”
阿禄哭的泣不成声,拉着文照的手连忙道好。
文照的手垂下,再也没了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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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相收到文照的来信,文照已经死了一月有余。
文照在信里跟父亲道歉,此生上不尽孝,下未申悌,连累父亲朝堂如履薄冰。尸骸已焚,骨灰撒在那个姑娘最喜欢的荆州。还请自己父亲不要声张自己已逝的消息,只给春日添了几分愁绪,春天应该是喜鹊叽叽喳喳的闹才是。
文相第二日就请辞告老还乡,却只身去了荆州,给自己的儿子做了个衣冠冢,在良田阡陌间盖了栋竹屋,白日里坐在院子里,守着自己的儿子,夜晚常常流泪,泪不知何时起,翩翩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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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清早就发现信有问题了,有一回信送错了,本是春意正浓,不料荆州竟是六月烟雨,烟雨朦胧,让萧景清发现了端倪,萧景清送出的信,回信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是只字未提。从那时起萧景清就已明白了许多。
萧景清开始不让楹月看信,后来练好了文照的字,就仿着文照的字给楹月写信,根据文照信里的内容慢慢给楹月创建一个荆州的世界,她没去过,总觉得文照说什么都对,萧景清跟哄小孩似的,在纸上给楹月写故事。
楹月每次都给文照写回信,萧景清看完就放进箱子里,把三个人的书信锁起来,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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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月发现文照死的时候就是在大殿之上。
那位官员其实就是荆州刺史,萧何就是为了报复楹月,打破了身边人的谎言。
荆州无雪,可是明明文照的信上写了。
荆州雨雪,似三月柳絮飘然下,积不过两天。雪融之时极冷,地里害虫存不下,倒是幸事一桩。然不知田庄人家能活几新儿。
文照至死都是想着黎民百姓的,所以楹月才会问及荆州刺史天意无常。
荆州无雪,明明荆州无雪,说明文照去了哪里还不到两年就已经去了。
楹月举起手,手指牵绕的是秋日高照的月,我觉得你很想我,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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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月出京那日已经是十年后了,文照的十年书信终于送完了,十年的时间里她过的一点也不开心,却总笑着,看完禹贡,看完楚辞,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的背着。
楹月一袭月白色的衣服,头上戴着桃花的宝石簪子,手上拿着带花楹剑穗的剑。
到了荆州以后,顺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阿禄。
阿禄从门里探出一个头,问道:“你找谁?”
楹月道:“找文照。”
阿禄听见以后把门打开,楹月顺势进了门。屋里纷纷扬扬的樱花,风一吹,便向楹月扑来。
阿禄说道:“文大人殁了,已经十年了。”
楹月神情暗淡,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
阿禄情绪有些低沉,对着楹月说:“姑娘想知道些什么呢?”
楹月许久才说道:“他在哪里。”
阿禄抬起头,又说道:“大人没有建冢,死了焚了尸骨,就洒在了八岭山下,不过大人的父亲也来过,在知南乡建了个衣冠冢,姑娘可以去瞧瞧。”
楹月到知南乡的时候,文照旁边已经多了一个墓,正是文相的。
三月多雨,楹月撑了一把伞,轻抚墓碑,喃喃道:“你怎么这么傻啊,还拿成亲来哄我,我十年都没忘记你,你真的会忘掉我去跟别人成亲吗?”
楹月除了坟墓上的草,墓后刚好背靠一个山坡,山坡上伸出一树樱桃花,纷纷扬扬的落着,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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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清一觉起来就发现楹月不在了,他也很是担心,便驾马违背了晋王不得出京的懿旨,直奔荆州。
萧景清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搁,也是先找到了阿禄,得知衣冠冢的所在,又急匆匆赶去。
到文照衣冠冢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楹月的踪迹,萧景清跑遍整个知南乡也不能找到她。
萧景清猛的惊醒,八岭山,是八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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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清确实猜到了,楹月此刻站在八岭山的山顶。
楹月举起手,让清风拂过指尖,头顶是蓝天白云,太阳驱散阴霾。少女的裙摆与头发随着微风摆动,最后也随着风落在山底。
十年过去了,少女终于被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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